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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那年春天,我七岁,父亲带着我,在我老家的屋前,种下了一棵梧桐树。父亲说,等梧桐巍峨了,我便长大了。父亲希望我,像一棵梧桐,根深叶茂,茁壮成长。彼时,我仿佛看到,一棵高大挺拔的树,屹立在我的眼前。我好奇地问父亲,梧桐真的可以引来凤凰吗?父亲说,会的,等梧桐长得山一样高时,凤凰就在树上筑巢、安家。只可惜,那时,父亲“栽下梧桐树,自有凤凰来”的心思,我没法真正读懂。我只盼望着有一天,那棵和父亲一起种下的梧桐树,早点伸展它拥抱蓝天和白云的臂膀。

    于是,在我的童年,在我的心里,一棵树在懵懵懂懂中慢慢长大

    二

    有人说,生如夏花,我以为,那未免太悲观了。我更觉得,人生应该是一棵树吧。有春,有夏,更有秋和冬。我一次次跑到梧桐树前,寻找着关于它的一切信息。但儿时的我,又怎能懂得树亦犹人,只能一点点地长大,急是急不得的。我一次次给梧桐树浇水、培土,甚至偷偷为他施了父亲和母亲视如珍宝的化肥。然而,一月、两月,梧桐树仍然不紧不慢地挂着那几片已有的嫩叶,从春风一直吹到夏雨,嫩叶似乎变大了,但我浑然不觉。

    我终于忍不住,跑去问父亲,梧桐树怎么不长啊?父亲说,耐心的等吧,它一定会长大的。那时,父亲等待树的长大,就像等待我的长大,有足够的耐心和信心。但我却不想等,我有些急了,说,我给它浇了水,还施了肥,可为什么?一不小心,我说漏了嘴,我知道,化肥是父亲眼里的粮食,比金子还珍贵。

    本以为,父亲要狠狠地揍我,至少,也该狠狠的骂我一通的。但父亲出奇的平静,他只淡淡地说,这怎么能急呢?那时,父亲眼中的梧桐树,一定如同他眼中的我,要想长大,急是没有用的,只能在等待中一点点地成长。父亲当时的镇静与从容,直到许多年后的今天,当我的儿子,也用他那渴求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地询问他什么时候才长大时,我才真正深刻地领悟。

    但那时,对于年幼的我来说,那种等待,何止煎熬,那时,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盼望着、希翼着在某一个清晨,一觉醒来,我便从此长成一棵大树,拥有蔽日的高度和伟岸。

    然而,如果不为人父,有谁能够理解我父亲那时在等待中所蓄积的隐忍和水一样的沉静?

    三

    儿时的我,天生就是一个邻里老大爷眼中的“调皮蛋”记得有一次,我带着弟弟,跑到邻居家的红薯地里,想要拔红薯。但天干少雨,又正是农历七月初,正值红薯刚开始生长的季节。拔呀拔,我把整整一块土里的红薯藤拔断了,几乎一株不剩,但仍未拔到一个红薯。正当我准备转移战场时,被父亲发现了。父亲边打边骂,我叫你馋,我叫你馋。那次痛打,至今还记忆犹新。

    母亲听见我歇斯底里的哭声,慌忙丢掉手里的活跑了过来,母亲顶着父亲的鞭子,一把把我搂在怀里,也痛哭起来:哪有这样打孩子的,你想要打死他不成?听了母亲的话,父亲发狠地说,这祸害人的东西,打死了倒省心。父亲发狠的话,让我重新审视和揣测了他很久。甚至好长一段时间,我还旁敲侧击地询问我到底是不是我父亲的儿子。

    听父亲发了狠话,母亲立即急了,要打,连我一起打死算了。在母亲母鸡一样的保护和威逼下。父亲停下手中的鞭子,一下蹲到地里,我悲愤地蔑了父亲一眼,我发见,父亲的眼角,是否也挂着眼泪。

    四

    那些岁月,贫穷伴随着操劳,连孩子,也未必能够拥有空闲。我刚满七岁,便开始做饭、放牛、割草。八岁时,即使是挑水那样粗重的活,也一样不能落下。挑不动,便想办法,最开始用盆端,慢慢地学会了把扁担两端的绳子挽短,小半桶小半桶地挑。慢慢地,我可便以一次挑起大半桶水了。

    一天,父亲站在院子里,看着我略显艰难地挑着水从那棵梧桐树下经过时,他说:少挑点吧,慢慢的来。嗯,我支吾着,反而把步伐迈得沉稳和快捷了许多。仿佛是对父亲那次“毒打”无声的抗议。父亲动了动嘴唇,还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挨了那顿打后,我一直和父亲默默地对峙着。

    一个秋后的晚上,我独自坐在院子里,正享受着农活后一天难得的片刻宁静时,父亲挪过一把椅子,轻轻地对我说,你看,梧桐树都长高了。接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以极其低婉的声音说,对不起,那天我实在太生气了。听了父亲的话,我的心颤动了一下,抬眼一看,的确,梧桐树长高了很多很多,它已经由一棵不及人高的小树,悄然长得比屋檐还高了。

    月色很美,皎洁的月光洒满远山、森林和田野。那个夜晚,在父亲和我一起种下的那棵梧桐树下,我的眼泪里包含的不再只是悲伤、痛苦和委屈。那晚,忙碌的父亲与年少的我促膝而谈。直到母亲在不厌其烦的催促我们早点睡觉后最终放弃,直到午夜鸡鸣,父亲看看我,又看看梧桐树,笑了;借一脸月色清辉,我看看梧桐树,又看看父亲,我也笑了。

    五

    十二岁那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到了远在三十里外的区中上学。头天晚上,父亲和我一起在院子里乘凉,看着满天繁星,憧憬着未来的美好和神秘,我喃喃地说,要是能到太空中去看看该多好啊!父亲接过话茬,好好读书,考上大学,以后就可以坐飞机上天了。那晚,我暗下决心,我要好好读书,一定考上大学,然后坐飞机到天上看看。

    那晚,坐在梧桐树下,父亲陪我聊了很晚很晚。他从他的童年,从他如何努力地读书讲到他成绩的优异,从他不幸遭遇了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而不得不缀学讲到逼迫务农,从他开始务农时的一窍不通将到他成为务农的行家里手。那晚,父亲还讲了他如何一边务农,一边拜师学医,讲到他最后如何成为乡村里一名受人尊敬的医生。那晚,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父亲的忧伤与快乐,感受到了他曾经拥有的热血和青春,更感受到了父亲医者仁心的快乐。同时,在我的心里,也由此而产生了一个大大的疑问:为什么既当农民又当医生的父亲,依然穷得只像农民而不像医生?

    六

    无疑,在我的家乡,父亲是一个好医生,更是一个好人。经他医治的病人,不敢说成千上万,至少,也应该成百上千吧。在我的故乡,尤其是那个年代,要是谁生了病,第一个想到的,绝对不是医院,而是我的父亲。在我的故乡,有人生病便想到我的父亲,也许并不全因为我父亲医术高明得了不得,我想更主要的原因,应该是他收钱特别少的缘故吧。要是遇到实在拿不出钱的,父亲还常常让他们欠着。然而,更多时候,欠着欠着,就这样永远欠下去了。但是,这似乎并不影响父亲治病救人的快乐。

    好多次,母亲及邻里都曾对父亲说,该收的医药费,还是要收,毕竟,我们家也不富裕。每次,父亲总是乐呵呵地说,该收的,我都收了啊。是,你都收了。母亲总是有些不高兴地说,是收了干儿子干女儿吧。的确,父亲治病收钱不多,但干儿子干女儿甚至徒弟倒收了一大堆。许多年后,我才明白,那些所谓的干儿子干女儿徒弟什么的,其实未必有几个是真心的。更多的,不过是为了心软的父亲少收或不收医药费吧了。我想,以父亲的聪明,不应该不能识破他们的伎俩吧。直到有一次,无意中和父亲说起这事时,父亲才说出了他的心里话,他说,我何尝不知道呢,别人认我做干爹想减去医药费,但别人也是被迫无奈啊!

    七

    告别父亲和母亲,也告别了梧桐树,我怀揣不入大学校门誓不罢休的雄心和壮志,信心满满地踏上了走向区中学的道路。区中的头两年,我的成绩一直很好,我一直想象着大学殿堂的神圣和崇高,想象着在蓝天和白云间穿梭的快乐和惬意。我告诫自己,我不能贪玩,我一定要再苦一年,考上县一中,顺利地向我的梦想迈进。

    然而,就在暑假结束,我即将步入初三旅程的前一个夜晚,我的梦被父亲彻底击碎了。那晚,吃过晚饭,母亲洗过碗,忙碌着为我收拾行囊,父亲把我叫到院子里,叮嘱我说,一定要好好读书,咱农村孩子,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听着父亲的话,我的心温暖而充满骄傲,我像院子里那棵日渐伟岸的梧桐树,接过父亲的活,我说,我的成绩很好,我一定要考上县一中,考上重点大学。

    夏天的夜晚,暑气还未褪尽,夏虫们凄凄戚戚地聒噪着,我高傲地描述着自己一厢情愿地为自己设计的未来。我说,我不但要坐飞机,我还要当科学家,我还要到月亮上寻找桂树和玉兔。父亲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纸烟,沉默良久,他终于说,你心大,本是好事,可是你还有两个弟弟又是一阵沉默,不知什么时候,月亮悄然躲到了一朵黑云背后,父亲的纸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他抽完最后一口香烟,狠狠地掐灭烟蒂,说,你还有两个弟弟,你不能读高中,好好努力,考个中师多好。

    什么?我几乎暴跳起来,吼道,我不,教书不是我的理想。我声嘶力竭的吼声惊动了正在忙碌的母亲,灯光摇曳,母亲已站在我的面前,用与父亲截然不同的口气说,你心气高,我和你爸都知道,但是,咱们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母亲话锋一转,说,我和你爸都商量过了,你就考个中师,三年就毕业了。

    原来,你们什么都商量好了,年少的我愤怒地把拳头砸向身旁的梧桐树,发疯般躲进了被窝。

    八

    开学一个星期过后,区中的班主任终于拗不过倔强的我,一个黄昏,他来到了我的家。其时,父亲和母亲正在地里劳作,我的两个弟弟,也都在放牛和割草。班主任敲了好久的门,我才懒懒地从被窝里爬起来。门开处,班主任一脸的迷茫:你怎么没到学校念书?我木然地看了班主任一眼,突兀地说,你以为教书了不起吗?听了我的话,班主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时,父亲和母亲,还有我的两个弟弟以及在两个弟弟身后的两头牛,浩浩荡荡的队伍,在黄昏中显得格外壮观。我默然而孤独地走到梧桐树下,听凭我的班主任向那个壮观的队伍迎上去。

    父亲和母亲把班主任领进屋,打开灯,他们在摇曳的灯光下坐在一起,比比划划中,躲在梧桐树下,躲在暗处的我,再一次谋生了我不是父亲亲生的念头。

    那晚过后,班主任把我领回了学校,他也站在了我父亲和母亲的立场,劝说我向中师靠近。但是,我可怜的班主任哪里知道,在我的心上,一道沉重的大门已重重地在我的身后关闭。教书?当臭老九?跟着班主任走进教室时,我鄙视着他单薄的背影。

    九

    我的沉沦,让一向因为我而骄傲的班主任痛心而懊恼,起初,他还耐心地找我谈心,试图用他与我父亲的对比说服父亲对我的想法。然而,两个月过后,当班主任发现我已经学会了抽烟和早恋,他的心彻底死了。他看我的目光,俨然一个正直的人鄙视一个卑劣的小偷。可是,班主任越是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愈加肆无忌惮地抽烟和早恋。初三上学期还未结束,班主任终于把我打入死牢,绝望地以一纸勒令退学的通知结束了我在区中的希望和失望。

    当我的父亲得知这一消息,他的表情让我心生窃喜。在我面前,父亲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站起,他不停地在我面前来回地搓手,想说什么,但折腾了半天,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父亲的那声叹息,恍若我对他沉重的一击,在他转身的那一刹,我竟笑得心花怒放。

    很长一段时间,父亲不再管我。倒是母亲,看着我成天无所事事,她一遍又一遍地用近乎哀求的目光要我振作起来。母亲说,你应该理解你爸,咱们家在农村,你又还有两个弟弟,你要是念高中,再念几年大学,家里实在负担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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