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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笔趣阁 www.ddbiquge.co,明月下西楼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远眺目光所及已到极远处的大朔边境,再过去几里就是大朔边军大营驻扎之地。

    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地面的沙丘上有斑驳血迹和凌乱扔下的刀剑。

    小孩儿落回马背策马狂奔,关键时刻,大红充分展现出一匹神骏大马应有的素质,四蹄交错快得几成幻影,远远看去好像一匹马长出了若干条腿,跑得异常激昂投入,完全不管骑马的人会不会被这剧烈的颠簸摔下马来。

    无鞍无辔无缰绳,在光滑的马背上如此颠簸,小孩儿竟然骑得异常稳健,没有摔下马啃一嘴沙。这一幕如果让军中最好的骑术教头看到,一定会惊讶地瞪大眼睛,叹一声人才啊人才。

    数息之后,一人一马一豹已到斑驳血迹所在的沙丘,这里显然刚刚经历过一场不算激烈的厮杀,几枚箭矢插在沙土里,边上乱七八糟扔着几把刀剑。

    小孩儿小小的身子剧烈颤抖,抖得滚下马来,因为一眼看见,地面散落的刀剑里,其中一把又薄又钝,剑柄上还刻着一朵小小的木槿花。

    “阿爹……”小孩儿捡起青冥剑,仓皇四顾,呼喊的声音很快被朔朔猎风吹得支离破碎。

    小黑嗅着沙地里散乱的脚印,突然轻啸一声,用爪子抓了抓小孩儿的衣角,领头向大朔军营方向跑去。

    小孩儿脚尖轻点,人若离弦之箭射出,身法轻灵如烟,在沙土荒漠上竟没有留下脚印痕迹,情急之下,全力以赴,速度比小黑豹还快上几分,急速飞掠过两个沙丘,再往前就是朔国大营。

    小黑呼呼喷气,豹眼圆瞪,不管不顾往大营里冲。小孩儿脚步微顿,探手抓住小黑豹颈毛,往怀里一扯,搂住气呼呼的小豹子就势滚到沙丘后,趴倒,见四下没有动静才扯住小黑豹的耳朵小声骂道:“那里是大军营地,这么冲进去小心把你当烤猪吃了。”

    小黑四只小爪子拼命扒地,鼻子一个劲往大营方向顶。小孩儿摁住蠢蠢欲动的小豹子,盯着密密麻麻一望无边的朔国边军大营,心情沉重:“阿爹,你真的在里面吗?”

    不知道阿爹为何甘冒奇险夜探军营,只知道这里面驻扎着千军万马,守卫森严,稍有异动,一旦被发现,任凭武功再高也难逃。

    三更已过,大营里巡更军士刚刚走过营门,整个朔国军营看上去黑压压一片,只有零星几点灯火,熄灯更鼓已敲过,有资格点灯之处应该就是主将的营帐了。

    小孩儿手指抚摸着青冥剑上的木槿花瓣,一咬牙下了决心,掏出一盒黑乎乎的药膏,胡乱往脸上抹,直把玉脂般的小脸抹成了包公,想想又从黑扑扑的衣裳上撕下一块布,扎住散乱的头发,摸了摸小黑的头道:“乖乖在这里等我,不许跟来。”

    阿爹在里面,不管怎样危险,都是要去探一探的。

    小黑龇牙咧嘴,表示很不甘心,一定要跟。小孩儿一个爆栗敲在它头上,气哼哼道:“又不是抓野兔子,抢什么抢,不乖乖留下,下次的野兔腿就没你份儿。”

    小黑豹委屈低头,非常不满地用小爪子在原地画圈圈。

    乌云遮月华,夜已深,大营门口守卫打起了瞌睡。小孩儿紧了紧腰带,眼神微凝,深吸一口气,足尖轻点地面,整个人如一道轻烟飘起,无声无息几下腾越已到营前。趁着守卫军士打瞌睡的瞬间,足尖点地,轻飘飘飞上旗杆,手扯军旗微微借力,就势一荡,掠进大营,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朔国边军大营,驻扎军队万余人,主帅营帐位于正中央,此时深夜却灯火通明,十余支粗如儿臂的牛油火烛熊熊正烈,营帐正中站着个青衫中年男子,虽然双手被缚,身上血迹斑斑,但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感觉清风拂面,兰草芬芳。

    明明是阶下囚,连客人都算不上,可是他说起话来却好像在自家府邸里吩咐下人办事一般毫无违和感,自有一番天生的高贵气度。

    “曹禧,安宁公主的陵寝在哪里?”

    上座的就是大朔边军统帅镇国将军曹禧,此人白面皮小眼睛八字胡,五官拆开来看不好看,并在一起更不好看。

    本是边军大帅,在这军营里万人之上,手握生杀予夺大权,若在平时哪能容得一个阶下囚如此喝问,早着人拖下去斩了。可此时的曹将军却只是歪歪嘴,作出一副“本大帅不想回答你”的神态,任那青衫男子质问就是不答。

    因为曹禧非常明白,自己虽然是边军大帅,但是此时,无论是面对阶下的那个青衫公子,还是屏风后的那个贵人,他都没有任何说话的资格,更别提开堂审讯了。

    “真是情深意重啊。”屏风后响起击掌声,缓步转出一名男子,着黑色炫龙衣,斜眉入鬓,一双凤眼微挑,端的是风流无双的好容色,只是唇略薄,脸微尖,平添凉薄之感。

    他满脸讥诮地看向青衫男子,道:“梁朝镇国公之子容衍,知天文懂地理通晓兵书,号称天机公子,今日一见名不副实,单说他为了一个女人装死躲藏那么多年,我看就窝囊得很。”

    青衫男子容衍立如青松,面不改色,道:“朔国太子溟,三岁通诗经,五岁读兵法,精通诗词歌赋,武艺超群,号称不二出的天才,今日一见名不副实,单说他弑父篡位嫁祸母妃,我看就小人得很。”

    他语带机锋,寸步不让,竟照搬照抄地把对方讥诮挑衅的话重新扔了回去。

    若小孩儿在场,定会吓得嘴巴张成个圆形,阿爹啊,你平时儒雅温厚的一面难道都是装给我看的?

    太子溟长眉挑动,瞳孔微缩,显然已被激怒。

    两人字字句句说的全是天家隐私,曹禧只觉得坐惯了的虎皮大椅今天硌人得很,屁股像打了钉子般坐下去弹起来,坐下去弹起来,恨不得踹开椅子跑到营帐外头去乘凉。

    耳不听命才长,曹禧身为大将,却深谙为官之道,自己虽然是铁打的太子党,但是这种皇族之间你来我往的爱情故事不是他能听得的。更何况事涉这次宫变夺位之事,真是讳莫如深沾染不得,幕后种种每一样拿出来都惊天动地,泄露出去会引发天下大乱,所以他不想听,很不想听,一点都不想听。

    可是不听不行,谁叫人家的爹是皇帝,自己的爹在锄地,身份没人家尊贵,背景没人家雄厚,眼前这位贵人不让他滚,他哪里敢擅自滚。

    拼爹拼输了的曹大将军只得默默鄙视了自己一下,然后坐如针毡地靠在虎皮大椅上假寐。如果可能,他恨不得用狐皮袄把耳朵蒙住,再盖两层厚厚的锦被,以表示自己什么都听不见。

    容衍脸色苍白,目光深处有极深的裂痕,道道裂痕里全是斑驳血泪,深深地看向太子溟,语气喑哑:“她只是个可怜的女子,她已经死了,为何还要为难她?”

    “她可不是普通女子。”太子溟凤眼中掠过一丝寒光,冷冷道:“她是大梁王最小的妹妹安宁公主,是你们梁王送给我父王的女人。容衍,你整天整夜惦记着我父王的废妃,未免太不懂规矩!”

    废妃二字入耳,容衍俊雅的眉目顿时蒙上一层无与伦比的怒意,双臂一挣,“叭”的一声响,绑缚住双手的牛皮筋应声断开,裂成几段掉落地面。

    这可是军中最强韧的绳带,用来绑人从未失过手。闻声知厉害,曹禧假寐的眼立时睁开,手悄悄握住腰畔的虎头刀。刚才为了避免两人说话走漏消息,他把所有守卫都遣出了营帐,只留下自己这个苦命人走不了,不得不在营帐里面苦撑。而且这个相国公子看起来病怏怏的,又受了重伤,应该没有什么杀伤力。如今见容衍竟然能挣断牛皮筋,他不免收起了小觑之心,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再不敢假寐。若太子在自己营帐中受了半点伤,自己回去拿什么脸面见太子党的其他同僚,官位不保事小,头颅要掉事大,所以那是万万使不得的。

    挣断牛皮筋牵动旧伤,容衍胸口如刀割般剧痛,低头猛咳,嘴角流下一丝鲜血,良久抬头,道:“你到底把安宁公主葬在何处?”

    太子溟怒道:“这等贱人,荒漠之中挖个坑扔进去方便得很,难道还要为她树碑立传?”

    容衍只觉得头轰然一响,心好像被最重的开山斧劈中,碎成无数片,手捏成拳,指掐入肉,俊秀的脸渐渐狰狞,盯着太子溟一字一句道:

    “她死了,我不问她是怎么死的,因为问了,她也活不回来。可是我却不许任何人欺她辱她,你废她封号,不许入皇陵,让她凄苦无依远葬边塞……”

    越说越恨,“她是我心中的至宝,你拿什么来赔给我!……”

    话声未落,

    容衍寒潭般的眸光狠戾,突然飞身而起,出手如电,一掌击向太子溟的胸口。

    你不许她入皇陵,我就让你入皇陵!

    “锵!”曹禧虎头刀出鞘,挡在太子溟身前,横刀砍向容衍,不料容衍这一招本来就是虚张声势,看起来目标是太子溟,实际上却是招呼他的。见刀至,立刻变招,脚步鬼魅般微移,一手掐向他的脉门,另一只手的袖子里却射出一道乌光,直逼太子溟。

    太子溟反应极快,侧身躲过那记乌光,揉身而上,一掌击向容衍。

    容衍嘴角微抿,身体腾空而起,轻若炊烟,快如鬼魅,从刀光掌影中穿过,袖口中再飞出两道乌光,分射太子溟和曹禧。曹禧不得不回刀自保,格挡开一道乌光。而太子溟招式用老,回护不及,另一道乌光不偏不倚射入他的肩膀。

    天机公子容衍,机敏聪慧,机关百出,十年前就已名震天下,此时悲愤之下全力施为,无人能挡。

    十年前,自她被迫远嫁,他就随她到了边塞,足足守了十年。

    抛父母,弃国土,隐姓埋名只为守着她,哪怕只是远远眺望那座实际上永远看不到的朔国皇城,想象着她的一颦一笑,也是好的。这里是能离她最近的地方。

    我心中珍贵无匹的明月星辰,你竟敢踩在脚下让她零落尘土,你竟敢!

    容衍心痛暴怒之下,不顾旧伤痼疾,强行催动后腰雪山气息,内息源源不断流入经脉,出手成风,已是杀招。

    太子溟肩部中刀,步履蹒跚,眼看就要被容衍一招锁喉,却不愧为新一代中的佼佼人物,遇变不惊,一掌格挡,一拳轰向容衍面门。

    容衍不退反进,身法鬼魅奇幻,他师从天机老人,通晓百事,各派武学皆有涉猎,其中这套逍遥步练得最是纯熟,配合内息使将出来,当真形若烟,身若影,难以辨识。

    曹禧急怒,大喊:“护驾!护驾!”

    营帐外兵士手持长戟大刀一拥而入,无数闪亮刀光向容衍背后砍来,他却不管不顾,眼中血色沉沉,只盯着太子溟,恨不得将他立毙于掌下。

    掌心已抓到太子溟的咽喉,正待用力合拢,容衍突感后腰雪山一空,身体内空荡荡的,如洪水涌出的内息瞬间冰山融雪般全部消失。

    他脸色惨淡,心中悲凉如水,痼疾竟在这个时候发作,终是功亏一篑啊。

    手掌无力垂落,整个人颓然跌落地面,喷出一口黑血。

    太子溟反应极快,一脚把容衍踢出数米,踩在他的胸口,抢过曹禧手中虎头刀,狞笑:“容衍,本王这就送你到地下和那贱人相会。”

    一刀劈下,雪亮刀光即将触颈,容衍功力已散,躲无可躲,唯有闭目受死,心中一片荒芜苍凉:“槿儿,我终是无能为你讨回公道,就这样到了黄泉边上,你可会原谅我?”

    破空声响,一柄长戟泼辣辣从营帐外飞进来,长长的尾柄颤颤巍巍,嗡嗡作响,后发先至直射太子溟。太子溟急急回刀格挡,“锵—”长戟被格开,斜飞射穿营帐,把营帐拉出好大的一个豁口。

    一道黑扑扑的人影从营帐外扑进来,速度极快,为什么说是一道黑色人影呢,因为果真很黑,黑衣黑发黑鞋黑眼珠,连露出来的手脸皮肤都黝黑得令人发指,说他不黑,火笼里烧焦的炭都要不答应。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黑影已到太子溟身前,雪亮剑光直取他的面门,如此近处,太子溟猝不及防,只得放弃容衍,后退趋避,隐约之间只看到那青冥剑柄上一朵小小的木槿花。

    黑乎乎、脏兮兮的小人影也不追,一剑逼退太子溟后,扶起容衍,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子,见里面晶莹剔透的红色药丸总共没几颗,于是一股脑地倒进容衍嘴里。

    容衍呛了口气,苦笑,暴殄天物啊,那么珍贵的药丸,本来是自己大费心血炼成,送给小孩儿当礼物的,千叮万嘱这是防身救命的药来之不易,不到万不得已可舍不得乱吃,没想到他竟一点都不小气地全都给自己吃了。

    军士一拥而入,太子溟受伤之下也不愿亲自动手,抚着肩上伤口,冷着脸站在簇簇拥拥的军士中,下令:“都杀了吧。”

    都杀了吧?娘的,小爷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小孩儿顿时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炸毛了。

    敢伤我阿爹,管你上万大军重重包围,今天这笔账我算定了。

    “杀!”军士将容衍和这个黑得离谱的小孩儿围在中间,呼喝一声,刀枪剑戟同时往两人身上招呼。

    乱刀乱枪之中,黑色刀光乍起,划起一道完美弧线,随即就是噼里啪啦的掉落声,众军士看着手上没有头的枪,剩半截的刀,变成烧火棍的戟,齐齐傻了眼。

    小孩儿左手青冥剑,右手离光,一招得逞,嘴角扯出个顽劣的笑容,从怀里掏出个小管子,拉开引线,往最近的军士脸上扔了过去。

    管子喷出浓白烟雾,带着奇怪的恶臭,在营帐内弥散开来,被砸中脸的军士顿时两眼一翻被迷晕过去,不对,应该是被熏昏过去。周围军士无不捂鼻呕吐,连太子溟和曹禧都忍不住捂住口鼻,连连后退。

    太臭了!

    混乱中,小孩儿扶起容衍,蹲下身作势要背,容衍长叹一声,摁住他道:“你大手笔给我吃了那么多的红芗丸,阎王都吓跑了,我能走。”

    小孩儿大喜,能救阿爹,什么数十种百年难得的药材、炼七七四十九天、起死回生、增强十年内息云云定语很长的红芗丸都是浮云,有什么好可惜心痛的。

    “我说弯弯,那月麟香是迷药,怎么会那么臭?”容衍一生清贵,此时也被这个类似脚臭加狐臭加尿骚臭的味道熏得非常难受。

    弯弯小脸皱成一团,干呕一声,把青冥剑塞回容衍手里,自己以离光开路,拉着容衍飞掠而出,将将出门又扔了几管子月麟香,心虚道:“呃……难道是配料时候抓错了?香狸腺、狼睾、亚麻、香草、白芷、豹尿……”

    “那是薄茑!”容衍觉得自己的伤又重了几分。

    读音都一样,谁知道有那么大差别,弯弯一面委屈着,一面手脚不停,从怀里不断扯出火折子,手指微弹,这火折子也是容衍特制,一点就着,星星之火片刻燎原,加上他这么不负责任地乱扔一气,一时间火烧连营,万人大乱,再无人顾及他们。

    “死人妖,把你烧成猪头。”想到太子溟微挑的凤眼,弯弯就十分不爽,什么公主,什么国土,他一概不懂,他只知道阿爹喜欢的人,就是自己喜欢的人,自己喜欢的人,就一定不能让人欺负了去。

    兴高采烈扔光火折子,还唯恐天下不乱地烧了曹禧的帅旗,弯弯这才扶着容衍连续纵身飞掠,两人身法如出一辙,都是天下一绝,在一片乱军中趁乱逃了出来。

    待逃到大营外,弯弯手指成圈在嘴里打了个呼哨,嘚嘚的马蹄声由远至近,大红鬃毛飞扬狂奔而至。弯弯和容衍翻身上马,小黑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紧紧跟上。

    这一马一豹原本已等得十分不耐烦,见小主人救出了大主人,都十分高兴,一高兴就跑得非常爽利,一爽利这速度就快得十分惊人。

    “慢点慢点,阿爹有伤。”没有缰绳,弯弯只好扯住大红飞舞的鬃毛,勉强当成缰绳用。

    “不妨事。”容衍强行压住翻腾的气息,悄悄擦掉嘴角的鲜血,哭笑不得道:“弯弯,你再这么扯下去,大红要变秃头了。”

    大红放慢了些速度,悲愤嘶鸣:我好歹也是野马王,你竟把我的鬃毛当草拔,我为什么要交你这么一个变态的朋友啊?

    弯弯尴尬地收回手,又安慰似的摸了摸马头,乐道:“阿爹,你的伤好了?早知道红芗丸那么管用,就不用费那么大力气摘月夜莲了,等你伤好全了,我们再回去找那人妖,好不好,阿爹?……阿爹?……”

    容衍不答,弯弯大惊回头,只见容衍脸色青白,身体摇晃,再也支撑不住翻下马去,失去知觉的身体重重撞到沙土里,连滚了几圈才停下,躺在地上不知生死。

    “阿爹!”

    弯弯脸色苍白,仓皇滚鞍下马,连滚带爬到容衍身边,抱起他,红着眼睛:“阿爹,阿爹,你怎么了?”

    容衍只觉得周身骨骼无一不痛,神志迷离,恍惚中只看到一双亮若星辰的眼睛,迷茫中喃喃道:“槿儿,是你吗?……”

    恍惚回到十年前,他风姿俊雅名震天下,却不顾形象地坐在长门殿前的白玉阶上,看着那个长着一双漂亮眼睛的小公主,满脸沮丧地骂着侍卫:“你们个个都夸我武功天下第一,可武功天下第一的我为什么连这堵墙都爬不出去?”

    容衍抬头看那高达十丈的宫墙,啼笑皆非,嗯,真够高的,何止你爬不出去,连我也爬不出去。

    侍卫战战兢兢地递过一把剑:“槿公主,轻功要天天练,剑法是速成班,属下们今天陪你练最拿手的剑法如何?”

    槿公主兴致勃勃挥剑乱砍,剑风所到之处,众侍卫咿呀哦啊纷纷倒地抱头做痛苦状。

    槿公主疑惑了:“我砍的是腿,你们个个抱头做什么?拿起兵刃来和我对打啊。”

    容衍嘴角抽搐,好不容易才忍住笑,顿时觉得,今天这宫真是进对了。

    侍卫们面面相觑,抖着手挥刀格挡,刀剑相交时,噼啪一声似破纸撕裂一般,公主手里的剑干净利落断成两截,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手里的断剑,傻了。

    容衍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

    槿公主抬头看到台阶上那个满脸笑意的俊雅男子,漂亮的眼睛恶狠狠瞪圆了,迁怒道:“笑什么笑,没见过神兵利器啊?……”

    几日后,大梁槿公主一觉睡醒,案头多了把剑,小巧轻锐,最适合女子练习,剑柄处刻了朵精致的木槿花,用朱红细细描了,栩栩如生。

    往事如梦,清甜美好。

    “阿爹,阿爹,你怎么了!”弯弯一脸泪水,抱着容衍大哭,满脸的黑药膏被泪水冲出一道道沟壑,露出底下白皙的肌肤:“阿爹,别扔下弯弯,不要扔下我。”

    容衍吐出口血,神志渐醒,看着眼前这个哭得一塌糊涂,满脸黑一道白一道的小孩儿,嘴角艰难地牵起一丝笑容,这双眼睛真像她啊。

    多年前,他跟着槿儿远嫁的车仪到了边塞,心伤失落之极,在边塞小城的街角里看到这个孩子,小小的身子趴在地上用小手捡狗食吃。衣着褴褛,又臭又脏,全身长满疖子流着脓,唯独那双眸子如清澈溪水里的黑石,干净透亮,眨动间璀璨如星光闪烁。

    那么漂亮的眼睛似曾相识,容衍想都没想,蹲下身,也不顾脏抱起了这个小娃儿……

    那个又脏又臭,黑黑瘦瘦的小娃儿,如今已经那么大了啊。

    容衍胸口剧痛,化功散的药力被他压制了十年,之前一场大战引动内息,红芗丸虽能一时压住药力,调动生息,但仅是回光返照,化功散药力融入四肢,腐蚀心脉,容衍自知大限已到,再无生还的道理。

    一阵剧烈咳嗽,容衍再次吐出黑血,弯弯慌不择路,语无伦次道:“阿爹,你怎么了,你撑住,我采到月夜莲了,我这就回去取来,大红脚程快,来得及的,我这就去。”

    说着连滚带爬往大红扑去,衣角却被容衍扯住,他剧烈喘息,道:“没用的……阿爹知道弯弯最乖了,留下来陪阿爹说说话。”

    弯弯心中大恸,紧紧抱住容衍不肯撒手:“阿爹,阿爹,你不要死,你是弯弯唯一的亲人,你不要死……”

    容衍艰难地伸手替弯弯擦去泪水,这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娃娃呀。

    勉强牵动嘴角,微笑道:“别哭啊,姑娘家家的哭成这样多难看……阿爹不会照顾人,这些年把你当成男孩子养,姑娘家该会的都不会,以后嫁不掉该怎么办?”

    你都快死了,还有空担心我嫁不掉的问题!弯弯哭得喘不过气,觉得阿爹太坏了,说的每句话都像刀一样戳着自己的心。

    容衍叹了口气:“弯弯,阿爹求你件事情。”

    弯弯哽咽着拼命点头,这个时候你说什么我都照办,拜托你一定要活下来。

    容衍看向荒芜沙漠,眼中有着痴恋向往,微笑道:“你答应阿爹,等我死后,把我烧成灰,在这风中散了吧,槿儿在这荒漠中肯定很寂寞,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只能化成风散成沙永远陪着她。”

    他字字句句中已有留遗言的意思,弯弯心痛如绞,虽然年纪小不懂情事,但知道这件事对阿爹非常重要,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水,郑而重之地点点头。

    容衍笑得甚是安慰,只觉得血脉渐融,神志浑散,拼尽全力拉着弯弯的手道:“弯弯乖,阿爹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等你再大些,就去上京找镇国公府,把我的玉佩交给国公夫人,我娘人很好,她会好好待你的。”

    弯弯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胡乱点头,小手紧紧拽着容衍的衣服不放。

    容衍缓缓看向荒漠深处,猛烈咳嗽,喘了几口气,才说得出话来:“弯弯,吹一个从军歌给阿爹听听。”

    弯弯哽咽地掏出小玉笛,深吸一口气,放在唇边吹了起来,乐随心动,依然走调没谱,却带上了浓重的悲戚之声。

    天上弯月被黑云遮去一片,朔风又起,猎猎作响,荒漠无边无际,沙丘浮土被风刀子刮得四处飘散。

    容衍微笑,神思恍惚:“槿儿最喜欢听从军歌,金枝玉叶却喜欢打打杀杀……咳咳……”

    一阵猛咳后,嘴角大量鲜血涌出,容衍看向黑色的苍穹,笑得心满意足,喃喃道:“槿儿,我来了,我们再也不分开……”眼缓缓闭上,手无力垂下,嘴角还挂着笑,却再无气息。

    笛声骤停,弯弯呆呆地看着闭目安睡般的容衍。

    良久,荒漠上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阿爹!!……”

    大梁营帐内,正和众军官商讨军情的楼誉眉毛一挑,凝神不语。

    “世子?”众亲随军官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何事。

    “你们听到了什么?”楼誉问。

    众军官茫茫然摇头,只有刚从异迁崖下逃回来的赵无极侧耳听了会儿,答道:“笛声,异迁崖上的笛声……”

    他对这个笛声记忆十分深刻,因为之前异迁崖下逃命时,笛声停,黑石至,他才能在追兵刀下逃得一命,回来把探得的重要消息告知世子。

    楼誉点头:“一如往常地找不着调子,今天却异常悲凉伤痛。火烧连营,夜奏悲歌,你们说,这两件事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干的?”

    赵无极是斥候营精锐,观察分析能力更胜一筹,此时已经转过脑子,看向楼誉:“世子,我确定太子溟就在对面的边军大营里,此时那边必然发生了某种变故,是我们的大好机会。”

    帐中烛火映得楼誉剑眉星目熠熠生辉,他沉思片刻,突然振衣而起,大声道:“刘征!”

    “属下在!”

    “赵无极!”

    “属下在!”

    “郑海龙!”

    “属下在!”……铁血金戈的声音,一个个铿然而起。

    楼誉一眼扫过自己的这些亲随战将,声如寒铁:“黑云骑各战队轻装集结,突袭朔国大营!”

    众将眼露激动之色,一级级军令传下去,这几年持续不断地练兵,楼誉已经将令下军动,令止军静,深夜突袭,迅速回防等行军作战必须具备的素质,硬生生逼入士兵们的身体,化作了他们的生命本能。

    因此军令一下,营帐外盔甲碰击,战马轻嘶,军士们处变不惊,忙而不乱,短短时间内,五千黑云骑神色肃穆整装待发。

    楼誉一身玄黑轻甲,骑着追风立于最前,看着远处火光烧天,嘴角微微牵起,拔出钢刀,发出铁一样的军令:“用最快的速度,冲!”

    乌云压天,弯月隐没,一道闪电霹雳横空而下,把黑色的天空劈成两半,五千黑云骑如黑色铁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如瀑雨幕之中……

    史书记,武定四年,大朔帝中毒薨,贵妃楼槿被指认是下毒之人,废为庶人,赐死。

    梁国安宁公主楼槿艳绝天下,十年前远嫁朔国和亲,生不得归故土,死不得入皇陵,草席裹身葬于边塞,至今不知香魂落于哪座无名土丘。

    同年,大梁凌南王世子楼誉亲率五千精骑,雨夜暴起突袭朔军边塞大营,杀敌近万,毙敌将曹禧,追击五百里,将溃逃的朔军赶至狩水,狩水冷深,淹死朔军不知几许。

    朔国太子溟亦在此战中受伤,逃回帝都带伤继位,昭告天下,与梁国势不两立,从此开战。

    异迁崖一役,大梁军战马奔腾,气吞山河,大获全胜,一夜之内硬生生将疆土扩展了五百里。朔梁两国西以狩河为界,西南以也西草原为边,国界重划。

    梁王大悦,加封凌南王世子楼誉车骑大将军,领十万黑云骑。

    此战后,楼誉横空出世,初现峥嵘,成为冉冉升起的最耀眼、最年轻的一颗将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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