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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笔趣阁 www.ddbiquge.co,大雪无乡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又迟迟疑疑藏下了。他还指望乡派出所能找到大胡子那伙人,找回欠款。他的心里霎时就宽敞起来。

    交完公粮就快入冬了。受冷气影响,一夜之间落了场大雪,随即裹上了冬装,雪后的第一个上午,杨大疙瘩与村人一起聚到村委会门前开会。贾乡长来时,检查一下重新承包土地的事,又宣布九月给兆田村长当助理。没明说但也是干村长的事。杨大疙瘩没有看到高兴,他发现儿子杨双根这沉着脸。这个小家庭各有各的心事。杨大疙瘩知道九月的升迁并不能使杨家留住土地,甚至地会更少。他知道九月和兆田村长操持开荒,但这是远水不解近渴的。春天订下的大棚塑料已经送货上门。杨大疙瘩只留下极少部分,然后就说尽好话将人家央告走了。随后他就走到田野上去了。雪停之后,天空仍然很晦暗,他没法说清楚这个初冬,田野上的人慢慢多起来。他们议论着哪块地好哪块地坏,脑袋里却是想象来年秋收的景象了。人们没有发现有一个老人久久徘徊在原野,迎风哭泣。似乎土地上发生的事在老人的脸上都显露出来。在那天的乡政府表彰会上,政府依然奖给杨大疙瘩售粮大王的锦旗,杨大疙瘩没有去开会,锦旗是九月领回来的。眼下这个家庭最活跃的就是九月了,与满面春风的九月相比,杨双根明显地委顿下去,整日唉声叹气像是丢了魂。杨大疙瘩猜想儿子的魂儿是丢在田野里的。他们家里供着菩萨,他和老伴儿面朝着龛里那个面孔慈祥的观世音,缓缓跪下去,祈祷菩萨保佑他们的儿子。杨大疙瘩想到重新承包土地之后,将儿子的喜事办了。这个家庭是该拿喜气冲冲积了很久的晦气了。分地的前两天,杨大疙瘩将兆田村长和几个村支委请到家里吃饭喝酒。喝酒的时候,匣子播放一着歌,叫《九月九的酒》。杨大疙瘩说今儿的酒本该是九月九来喝的,只是收秋太忙啦。杨双根心事很重地说,这九月九的酒怕也是假酒,这年月连眼泪都假了,何况这酒?兆田村长呵呵笑。九月边端菜边哼唱:思乡的人儿漂流在外头……兆田村长骂,眼下打都打不走啦,真有意思哩。然后他苦笑着举杯说,都回来也好哇,咱就喝了这杯九月九的酒!全桌人都笑了。

    喝完酒的傍晚,杨大疙瘩一下子病了两天,发高烧。到重新承包土地那天,杨大疙瘩强撑着去田里抓阄儿。他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深刻地意识到,他硬硬朗朗出现的重要性。

    尽管是一个晴日,地上还残存着积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响着。好多饥饿的麻雀在雪野里觅食。西北风扬着晶莹的雪粉,砸得杨大疙瘩总想闭眼睛。杨双根默默地跟着父亲。父子俩几乎同时发现自己家承包过的土地慢慢膨胀,被冻酥,像棉团一样蓬松地胀开。人们红着眼盯着这些土地。没有谁挨门吆喝,村人便很兴奋地拥到田野里来。杨大疙瘩觉得像土改合作化或是三中全会以后的大包干儿。人们脸上的喜气依然不减当年。与这气氛格格不入的是杨大疙瘩垂头丧气的样子,俨然像被分了田地的地主。杨双根开始为第二小组张罗抓阄儿。他悄悄地走到父亲跟前说,爹,没人斗争你,高兴点儿吧,这地谁种不是种呢?杨大疙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直到兆田村长和九月都凑过来跟他打招呼,他的老脸才松活一些。他蹲在雪地里,吧嗒吧嗒地吸烟。一群孩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拍着小手唱歌谣。杨大疙瘩几乎不认识这些孩子,孩子们大多是城里生的,模样很洋气。他们随父母还乡了,还拿城里人眼光唱童谣,乡巴佬看花轿,傻姑爷得……杨大疙瘩歪着脑袋瞅他们。杨大疙瘩感到被嘲弄了,扭头臭嘴地骂,*养的,不准你们糟蹋庄稼人!孩子们被老人的凶样吓跑了。杨大疙瘩泥塑木雕似的不动,烟锅早已熄了,可烟袋杆仍在嘴里叼着。杨双根走过来,有些焦急地说,爹快去抓阄儿哇,不然好地就没啦!杨大疙瘩还是没理他。杨双根说你不抓,俺可要下手啦。杨大疙瘩扭头凶儿子,你别给俺抓,剩下啥是啥!杨双根茫然地盯着父亲。这时候,在城里卖菜发财的杨广田笑呵呵地走过来说,老叔哇,俺抓着原来承包的那块地了,真是天凑地巧的。这块地几年不荒,比先时还肥了,感谢老叔的料理呀!杨大疙瘩嗯嗯着点头。杨广田见杨大疙瘩绷着脸,就说俺在城里学会了管理大棚菜技术,你老有用得着俺的就叫一声。然后哼着歌子走了。杨大疙瘩心腔一热。他觉得杨广田还算有良心,还知道是俺将他的地养肥啦。是哩,几年来他往地里使了多少底粪呢,总算换回一句热肠子话。

    西北风越刮越紧了。杨大疙瘩的老脸被冻得挤成一团。他看见九月了,九月举着小牌嚷着村人的名字。她长大了,长成挑梁拿事的能人了。她的脸蛋被风吹得红扑扑的,脖子上的红围巾被风一掀一掀,像一只在田野里扑棱着的大鸟。她支使着杨双根干这干那,杨双根只有被使唤的分了。杨双根瞅着父亲的样子很难受,也在自责,自责自己没能把铁桥卖成,没有为杨家赢来土地。看来追桥钱也没啥指望了。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在寻找适当时机,将剩下那点事跟兆田村长说清了。杨大疙瘩不动声色地瞅着村人来来往往,杨家剩下的承包地有结果了,有好有坏。杨大疙瘩听着儿子数叨那些地。还有九月娘家的地,以及五奶奶的地,仍由杨大疙瘩承包。杨大疙瘩闭上眼睛就能想到那几块地的方位和模样,因为那里还留着他和双根的气味儿,他的影子。捂了耳朵还能听到他留在地里的吆喝声,尽管这些地少得可怜。

    过了一会儿,杨大疙瘩听到人群里有女人的哭泣声。他被女人哭声弄得浑身发紧。杨双根告诉父亲,说那是小木匠云舟的媳妇田凤兰在哭,她抓阄抓到一块很远很差的地。杨大疙瘩问是不是被城里人打瘸的那个云舟?杨双根说是,他说他们挺可怜的。爹,咱们帮帮她吧。杨大疙瘩嗨了一声,蹶跶蹶跶地走去了。他对田凤兰说,云舟媳妇,莫哭鼻子啦。俺咋好意思雪上加霜呢。杨大疙瘩瞅了一眼双根那组的,要不让双根也帮你种田。田凤兰泪流满面了,喃喃地说,还是咱乡下人情厚哩!俺代表云舟给您老磕头啦。说着就缓缓跪在雪地上了。

    人都散尽了,雪野被人群踩黑了。杨大疙瘩还独自蹲在田野里。只有几只觅食的麻雀陪着他。杨大疙瘩竟忆着很早的往事,新中国成立后搞土改分田地时他和父亲分了地。那是他还是个孩子。他看见老地主蹲在土地上吸烟,还不时抓一把地上的活土。眼下他忽然明白老地主为啥最后一个离开田野。这茫茫一片都曾是杨家的田野。从今天开始,或许到有生之年,再也看不到昔日的景象了。就像没生过娃的女人做不得娘一样,他这售粮大王算是做到头了。杨大疙瘩忽然觉得脸上烫烫的,一摸,才知道有泪水流下来。

    烈风扑打着杨大疙瘩昏花的眼睛。

    婚礼就要到日子了。杨双根和九月婚礼的前一天,杨贵庄又落了一场雪。一切都操办好了,只欠这场瑞雪。这天早上,九强将那群陪嫁姐姐的鸽子引过来。门口的残树枝上落满了白鸽子,分不清是鸽子还是雪。杨双根被鸽子的啼啭叫醒了,一睁眼,发现九月一双眼睛痴痴地看他。杨双根笑问,你不认识俺啦?九月将脸贴过来,很伤感地说,双根,俺做了一夜噩梦,梦里你背着行李外出打工啦,一去就再也没回来。杨双根憨笑说,俺这破组长有啥好,又窝囊,你见俺不回来就再找一家呗。九月紧紧地抱住杨双根,将自己的胸脯贴在杨双根胸脯上,讷讷地说,俺不能没有你哩。杨双根笑说,梦打心里头想,刚分了地,你自然梦着俺上城打工。九月的慌乱给杨双根带来桃红色的遐想。他趴到九月的身上去,九月这一次是渐渐入境的,做得很真实。她那好看的鼻眼挤弄着,声音像夜鸟儿轻唱。杨双根仿佛觉得自己牵着那头老牛走在田野里。九月的脸渐渐化在平原里了。他牵着老牛走,越走越远,待回首最后看一眼小村时,小村竟被一团亮色的云遮蔽,像一段驼黄色的绳头。

    吃过早饭,兆田村长到杨双根家里贺喜。贺过喜就跟九月商量开荒的事。九月将那笔存款直接提出来开荒。兆田村长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杨双根听说九月从城里引了一笔资金过来,从心眼儿里佩服。杨双根知道自己掺和不进去,就抄起笤帚扫院子里的积雪。扫完自家门前的,又扫大街上的雪。鸽子们在他头顶上旋飞,时常能听到鸽哨。一群孩子在村巷里堆雪菩萨,雪地上留下他们奔跑的足印。杨双根站在雪菩萨前,歪着脑袋瞧着,发现菩萨很和善,很慈祥。这个时候,杨双根和孩子们一同扭头看村口,那里缓缓开来一辆警车。红灯警车没有鸣笛,到杨双根跟前就停下了。车门打开,走下一位很威严的警察,问杨双根,村长家在哪儿?杨双根说现在村长正在俺家,然后憨厚地笑笑,就领着警察往他家走,杨双根边走边笑问,俺村有犯法的啦?警察点头走着。杨双根还骂了一句,俺村还有这样的家伙?看来从城里回来的人学坏啦。说说笑笑就进了院子。兆田村长迎出来问了问,警察出示逮捕证说,你们村有个叫杨双根的人吗?兆田村长愣起眼问,有哇,给你们引路的就是。杨双根脑袋轰地一响,就有冷冷的铁铐铐住他的手腕。杨双根伸着脖子喊,俺咋啦?俺没犯法哩!卖铁桥是为公家开荒,俺还被骗了呢。兆田村长说,你们抓错人啦,俺这个村谁犯法俺都信,就是双根犯法俺不信,有事好商量,放下人。警察并不理睬兆田村长,七手八脚地将杨双根推上了警车。杨双根舞着双手喊,九月救救俺哩。五奶奶看见这一切就瘫在雪地里,说,俺村就双根这么一个好人哪。随后她就将刚刚堆好的雪菩萨抓碎了。

    九月奔跑着追到村外,汽车就沿着村路消失了。她狂奔的时候,也滑出了许许多多哀戚的面容。唯有那一片原野跟着她游动、起伏,眨眼的工夫就牢牢地定在那里了。她的身子慢慢软向大地,喉咙里挤出一阵短促的呜咽,这冤家,别人都还乡啦,你为啥走啦?然后就朝那个遥远的地方好一阵张望。

    纷纷的雪,又在飘。

    落雪的平原竟有了田园的味道。(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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