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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笔趣阁 www.ddbiquge.co,射天狼/朱苏进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班长,讲人鬼的故事吧。”

    “你不怕吗?”

    “怕,可我又怕又想听。”

    “好累呵。”

    上篇

    南琥珀和司马戍合拖一具无齿木耙,并肩在海滩上跋涉。他们身后,木耙拖出一道宽约两米、不停地延伸着的平滑沙带。沙带紧贴着海,海水却够不着它,又一鼓一鼓地老想够着它。南琥珀和司马戍手坠在背后,象被紧缚着,这使他们浑身涨满力气。上身前倾,负重乌龟般的头颈长长探出去,似要从身上跳开,似要扑前去咬。

    任何上岸或者下海的生物,都会在沙带上留下足迹。

    沙带执拗地要把大海裹住。

    一

    南琥珀不用回头,凭手掌的感觉就拿得准身后沙带合格。深约寸许,不偏不斜。左边是太阳,右边是大海,潮水爬到距沙带几寸远的地方,伏身迟去,抛下一大片泡沫劈劈噗噗熄灭。面前沙滩上的脚印,全是人们白天留下的。他从这些乌七八糟深深浅浅的脚印窝子里,不费劲儿就能瞧出是男是女,瞧出孤独者的沉思:跛的倾斜、老人的疲乏,还有好些肥臀坐出的坑儿,随意推起的沙枕头,融化的烟蒂,老瞅着这些,真丑。丑得久了,他就发木。倒是狗的足迹好看,一只只小酒盅似的,挺规矩。

    大耙把所有的足迹统统耙平,随即流出一条轻软沙带。

    南琥珀的解放鞋掖在腰里。每一步,他都把脚趾努力张开,深深踩入沙中。若有一着踩中蓄透海水的细沙,那舒服得要叫娘,脚象是化掉了,另有一样东西在下面偷偷动。他和司马戍配合得非常协调,以至他觉得竟是自己一人在拉沙带。换个人来配合就受罪了,步子短半寸,沙带就歪。落脚深浅不一呢?那沙带就成了鬼啃出来的。你没法让他明白他的步子有多索,那得花半辈子功夫。与其花那功夫,不如自己也迈他那种矗步子,也能拉出条合格的沙带。配合嘛,你若老去纠正人家,才蜜呐;你若会适应他的蠢,倒是个小小乐子和两两谐调。和司马戍拉沙带,就是和自己另外一半嵌合,听他的呼吸就知道了。

    “歇会吧。”南琥珀说。

    两人同时在右脚站住。似乎感到热,彼此站开些,竞有些不自在起来。

    南琥珀回望沙带,薄暮中,沙带恍榴在动。那是海水动的缘故,把沙带推来拽去。但愿明天早晨这条沙带上没有脚印。

    “八班的防区比我们起码短二百米,”他说。并不指望司马戍回答。

    最好别从我们这段下海。妈的,足足比他们长二百米,军犬还归他们用。而逃犯呢,倒可能从这块下海。明天一查到脚印,祸事就来了。放跑了一个,哼哼,上头要把我们敲打一年。不,不止一年。非得等到你立功,人家才不提以前的事。

    “今夜不知谁立功。”南琥珀一笑,仍然不指望司马成回答。

    “就剩一支了,你要不要?”司马戊拘出个瘪瘪的烟盒,口朝上,递到一半不再递了。

    “要!”

    南琥珀不想抽烟,但是司马成那讨厌的姿式惹得他非要不可。他说:“要,早想支烟抽啦。别掐断,轮着抽吧,少出个烟头,每人可以多抽两口。”

    司马戍手一扭,把烟卷掐断,递给南琥珀半截。

    南琥珀想:他才不愿两张臭嘴在一支烟上抽来抽去呐

    “你裤袋里放什么东西老碰我大腿。”司马戊望着大海说。烟卷沾在他嘴上,怎么说话也不掉,烟缕从鼻孔钻进去。

    你那宝贝大腿碰不得?南琥珀想,老碰我大腿。哼哼,大腿!

    噗,南琥珀把熄灭的烟头吐掉。从裤袋里掏出只鹅蛋大的铜龟,托在掌中:“喔——”

    司马戍两眼顿时凝定,盯住它,舌头在半张的嘴中冒热气,夕阳停留在脸上,海水似的放光,忽然,他两眼变得极其温柔了。喃喃地发出些惊叹,脸上现出少有的痴色。微微摇头。

    南琥珀把铜龟举到夕阳同高:“我探家时带回来的。二姐出事后,家里想把它当废铜卖掉。哪能卖几个钱?我偏偏喜欢这丑东西。我拿来了。”

    南琥珀手掌一翻,让它跌落到沙滩上。几乎同时,司马戍也跌坐到沙滩上,倾身看它:“活物呵,小乖乖”

    “你别想太多。”

    “班长,我拿我最好的东西和你换。”

    “说了,别想得太多。”

    司马戍捧起小铜龟,呆片刻,仰面道:“我拿我换它!怎样?”

    “什么意思?”

    “你懂。”

    “就算我懂,你也得再说一遍哇。”

    “在我服役期间,整个人都交给你了,死心塌地!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绝不”他轻轻道“和你为难。说实话,我这个兵还是不错的。”

    “假如我不把它送你,你就不听我的吗?”

    “当然也得听,你是班长嘛。”

    “是不是?你没拿任何东西和我换。”

    司马戍面容冷硬:“两种听法不一样。”

    南琥珀抓住木耙把手。司马戍急忙捧着小铜龟站起来,兴奋地望他。

    南琥珀侧身道:“放我裤袋里。”

    铜龟又落入他左边裤袋。两人又拉起沙带。小铜龟钟坠般在两人中间晃来晃去,每一步都碰到司马戍那条碰不得的大腿,他呼吸低且粗,弯着铁似的头,半闭眼。

    小铜龟活物般在袋中乱扑乱跳。两人都死撑着不语。

    “你拿去吧。”南琥珀说。

    他们没有停步。南琥珀感到一只手伸入他裤袋。候地,重物感没了,小铜龟被司马戍取走,放入他自己的另一边裤袋,那里离南琥珀远些。南琥珀的心裂开似地呻吟一声。

    又走了许久。司马戍道:“班长,老书上有句话‘大赠无谢’,知道吗?”

    南琥珀几乎是愤怒地问:“你干嘛那么喜欢它?”

    “说不清楚呵”脚下沙滩渐渐变硬,泥土从沙中凸现。他们走到防区尽头,把木耙从沙里提起来。一尊半人高的水泥碑竖在他们面前。正反两面都楔有中、英、日三国文字:军事禁区,非经允许不得入内。中文字大,红漆,、占据水泥碑上面一半;英文日文字小些,白漆,占据水泥碑下面一半。南琥珀瞧出它有些倾斜了,顶部破去一角,被人零打碎敲的。他心里怪凄冷,它有何罪呢?没它时,这里只是块普通海滩,人迹不比别处多。自从把它一立,沙滩上的脚窝儿反而多起来了。它阻挡人也诱惑人哩。让入一见心头便突突的,挤着命也要进来一游。随后才知道这里头和外头一样寡淡。结果水泥碑要被人敲两下:进来时一下——因为它挡道;出去时一下——因为失望了。

    二

    南琥珀刚刚分到这里,那位老兵就将二指并在一块指向大海,低低地说:“喏,就在那!”

    南琥珀觉得更可怖的是压在耳畔沉重声音。他久久望着凸起的大海,那冷冰冰燃烧的蓝色。海流趴在它下面。涨潮时,它悄悄活转来。越挣动越长大,汲聚整个大海的力量,朝这边冲撞,把沿途抓住的一切都扔到岸上来。退潮时,它又以同样的力量和速度扑向敌岛。要是你落入其中,你就甭想再回来。海流会把你咽进去,到那边敌岛才喋地吐出来。那时,你就不是现在的你了。即使你许多年以后侥幸生还,别人也不会把你当成从前的你了。

    于是这片弧状海域被划为军事禁区,你若陷入海流远去了,只得对你射去一发子弹。这也是拯救你。

    这个秘密藏在大海肚子里,附近的人们都知道,却又搁在自己肚子里,宁可烂掉,也不轻易吐给外人。其实,谁也不清楚海流究竟在哪里,它一日三变,色儿似地游来游去。然而老兵们都执勤地对海湾拐角伸去两颗指头:就在那!——十几年的传统了。

    南琥珀极想用手去碰碰那亮光光的海水。在别处,太容易了,只没那兴头。在这儿绝对不行,人却时时涌动老大兴头。大海那么温驯,潮头随着他的心思走,白亮亮的舌片伸到他脚跟前,似抚似舔的,而他只能退后几步。

    夜里干“潜伏”南琥珀全身比礁石还硬,眼睛几乎没用,全凭感觉。你有感觉浑身都是眼,你没感觉浑身肉乱跳;不要担心后面,即使身后站着一头恶鬼,你也得坚定地对自己说:“没有!”这样你才能牢牢守住当前一面。否则,前后左右都是鬼,你哪一面也守不住;如果还不行,你便将冲锋枪从夹肢窝里伸向后面,大拇指倒压住扳机,注意力全用到前方,别怕羞,黑夜遮盖着你。这样,也能获得镇定;还有,帽檐要压低些,肯定能多点安全感,还会觉得自个两眼很有力气;千万别踩上枯枝败叶,它们会昧地一响,把你心脏刺穿。万一踩上了,那你就踩住别动,一动它们又昧地一响;冲锋枪是个安慰,你得牢记住它只是个安慰,千万不要搂火!因为你认准的趴在那儿的敌特十回有十回不是。你只需把眼睛转开,过一会儿再转回来看,就会庆幸自己刚才没犯傻。万一你走火,你在前沿就会被臭翻,侮得你直想让那颗子弹打在自己手板上;你千万别信老兵们瞎咋咋的惊险故事,他们是在把老辈人割碎了一块块零卖,他们自己可啥也没有;你一定得学会使自己放松,身上每处都软软的,随便挨住一株马尾松,脑中回想白天这里的地形地貌,于是这个黑夜才会归你所有;最后,你得体会敌特的心情——这太重要了,如果你想赢了,你就得和他们交心,就得有那么一会功夫恶狠狠地把自己想象成敌特,便会大悟:妈的,真正害怕的是他,这儿每棵树每个石头都够他怕的。你好悦意呐,竞有些盼望这儿每棵树每个石头都够他怕的。你好悦意呐,竞有些盼望敌特爬上岸来。哼哼,动的怕不动的,在乎的伯不在乎的,大眼圆瞪的伯半眼微笑的

    还有一绝:

    当夜越缩越紧的时候,海风忽然变味,硬得象只榔头敲你的嘴脸。海面上涌来猛烈声浪,如同大海站了起来,轰轰隆隆摇摇晃晃地翻筋斗,那声音把四面八方塞得水泄不通,天地间容不下这头巨皮——国民党的心战武器:大喇叭,六行四排二十四个,每个都和波音飞机的喷气口那么大,功率或许更大。它用惊天动地的声音和你悄悄谈心,震得人简直站不稳,活脱脱是天塌了,掉下张大嘴。它从你双耳钻进去,再胀破你身躯钻出来。它把黑夜夺走,再掷来砸倒你。你若有种,就和它对骂,站不稳也要骂!它一句,你一句,发狂地同它对撞;否则,你会在令人窒息的声浪中缩成指甲盖那么点,甲虫似的在海滩上乱钻。夜复一夜,年复一年,你渐渐宽容它了。候忽发觉:那声音不怎么震耳嘛。夜里,在那边,你还有个伴儿,和你一样辛苦。唉。

    三

    最初,是日子啮噬南琥珀。后来,便是南琥珀有滋有味地咀嚼一个个日子了。这儿一切都非同寻常。活着,力气把浑身骨节胀得咔叭响。携枪在沙滩上走走,俨然是自己垄断这片海域。再后来,日被嚼得太透,复又寡淡起来。蓦地悟到:不是自己垄断这片海域,竟是将自己配属给这块海滩哩。象那块礁石,象那株歪脖树,象树腰间那块疤节,象极目无数什么都不象的东西。他情愿把白天留给战友,夜里去海滩上岗。在黑暗中,他觉得轻灵、干净、快意。他违反执勤规定,把解放鞋脱下来,掖进腰里,赤脚深深地踩进沙中,享受沙的流动。他把海风吞进腹,再吁出去,犹如一遍遏制洗自己。

    黑影刚刚从按树林带里出来,南琥珀就捕捉到了,尽管它极象一株树影。刚才那里可没有东西,现在突然多了它,

    肯定是人。黑影不动,南琥珀知道他在观察,所以也不动,甚至不把脸转向他。稍过一会,他感到那黑影朝海边移动了,顿时兴奋得发抖。他从雨衣下面慢慢抬起冲锋枪,无声地拨开保险,屏住气息,待黑影移到海水旁边那个废弃的地堡处时,猛然喝问:“口令!”

    声音响得要命,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随即胆更壮,今夜要开晕吃。他隐隐期望那人不回答,自己才好开枪呵。一团火塞在喉管里。他想再喝问一声,却发不出声音。他拼命抑制射击的欲望。

    那黑影碎在沙滩上,瞬间又跳起来扑向大海。啪啪啪,脚跺得很响很急。接着传来溅踏海水的声音。南琥珀端枪狂喊:

    “傻瓜,回来,我开枪啦”

    这不是胸环靶、海漂物什么的,是人的血肉之躯呵。南琥珀迟疑了片刻,突然感到又愤怒又快活:干吧!他概略瞄准,稳稳扣动扳机,将二十五发子弹全部射出。枪托猛烈撞击他的肩胛,他的心脏跳得比枪托更凶,火舌刺花双眼,大团热气散去,面前更黑更静。他确信命中了。擦亮防水手电筒,提起冲锋枪,强撑着两条软面似的腿挨到海边。他看见一个男子躺在浅浅的海水中,面部露在水面上,身着短裤背心。旁边蹋着一个尼龙网兜,里面有两瓶白酒,一只充了气的橡皮球胆。男子胸、腹、颈有四五处贯穿弹孔,有的在喷血,有的只是渐渐渗红。男人还没死,他两肘在腰后一撑一撑,眼睛和嘴吃惊地张好大,拼命地喘,喉间“咕噜咕噜”

    南琥珀朝他弯下腰,又不敢碰他。

    黑暗的海里忽然传来一阵嘶喊。南琥珀大惊:喔!还有一个哇他朝喊声举枪,扳机却扣不动,子弹打光了,他慌忙换弹夹,意识到另外一人已经下海逃生了,休想再抓住他。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子弹也难击中水里的游动目标。

    不料竞传来踏水声,越来越急,越来越近。南琥珀忘了隐蔽,径直用手电照去,顿时心颤不止。

    一个女人,上半身几乎裸着,缠两条充了气的自行车胎,散乱的头发蒙在脸上,歪歪倒倒地奔来,近了,一扑,抱住海水中男子的脖颈,脸贴在他额上,一下下地碰,伤兽般凄号不止。

    男人凸起的眼球直对着南琥珀的手电筒,不眨。断续道:“饶了她吧她没甚罪咱是没法子,才上这求你们饶她吧。”每一挣动,身上的弹孔就突突冒血。话未了,气已绝。他脸朝旁歪去,两只眼球在海水中凸露着。不闭。

    女人伏在他身上疯狂地哭唤。南琥珀听不清她的话,隐约感到:她要求他开枪打死她。

    战友们从各处杂杏地奔来。枪托砰砰相碰,互相厉声催唤。到跟前,猛地站住,个个都呆了。

    连长举腕看表。然后对两旁人大声说:“退弹!”

    战士们默默卸下弹夹,彼此离远些,朝天举枪,依次响起空膛击发声,最后关上保险。

    连长对南琥珀道:“你?”

    “光了。”

    南琥珀忽然想起刚才又安上了一个实弹夹,便发狠地把枪扔到一边。枪管插入沙中,似要立住,过片刻又倒下。一个战士替他把枪拾起来,卸下弹夹。

    卫生员咣咣当当提着药箱跑来,蹲下就用牙撕急救包。

    连长道:“卵用!”

    连长朝暗影中伸出手,接过一只军用水壶,旋开盖递给南联珀:“喝三口。”

    南琥珀举到唇边,嗅到猛烈酒气,直觉恶心,知道是给自己压惊:“不喝。”

    “喝!”连长凶一下,又放松语气“天冷啦。”

    南琥珀吞进一口,觉得一块火炭掉进肚里,随即在体内乱窜。

    “还有两口。”南琥珀又呷了两下,渐觉身子松活。

    “还有她!”

    南琥珀把酒壶伸到女人的嘴边“喂,”女人惊恐地躲避着。

    南琥珀把酒不分嘴脸地向女人倒去,女人初时又叫又躲,后来口里进了些酒,她竟张开嘴凑了过来,双手拢住水壶,贪婪地狂吞,那姿态惊得人们直往后退。

    连长说:“拄她起来。”

    那女人喝完酒,又抱住男人的尸体,踫头踫脸,似醉似疯在器唤着。

    南琥珀把手伸到女人腋下,用力一拽,好重!那女人和男人尸体同时动了下,仿佛长在一块。再一拽,又动了下,还是拽不开。南琥珀刷地抽回手,这是女人呵,而他的手却伸到乳胸上去了,软软的,裹着自行车胎,他不干,让别人下手吧。

    连长弯下腰,双手扳住女人肩,用力一掀,将女人和那尸首分开了。女人翻个身,忽然痛极地惨叫,头乱撞,身子一忽儿挣成只弓,一忽儿缩成只球,在海水里翻来翻去,两

    腿扭曲。接着,血水从腿间涌出来。她小产了。不再惨叫、挣扎,只不停地呻吟、痉挛。

    “你别,你别”连长慌乱地朝她跺脚摆手。傻了片刻,看看两旁。“让开。回去睡觉。”他脱下军棉袄,将女人拦腰裹住,湿源源的眼睛瞪住南琥珀“抬呀!”

    南琥珀和连长抬起女人,朝营部狂跑。他两脚老往沙里陷,臂间沉甸甸的,一股股腥热的液体顺着他手腕流下去,他竭力昂起头,不敢吸气。

    “你干什么吃的?要快!”连长回头吼道。“步伐统一,听口令:一二一,一二一”

    南琥珀踩着连长的口令,迎着敲击面孔的有节奏地跑离海滩。一路上不知道摔倒多少次,但他浑无知觉。

    第二天,那女人也死了。

    大约一个月后,南琥珀被连长叫到连部。关上门,连长不看他,说:“桌上有封信。团里转下来的。”

    信摊开放着。南琥珀看到信的末尾盖着一枚鲜红的圆印,他匆匆读去。信是陕西汉中某公社革委会写发的,大意是,感谢亲人解放军帮助他们消灭了两个外逃的反革命,他们谨致无产阶级的战斗敬礼。

    连长边点烟边说:“会给你记功的。”

    “我不要,”南琥珀吓了一跳。又嗫嚅着:“不要”

    沉默一会。连长问:“抽烟吗?”

    南琥珀接过一支烟,笨拙地吞吸起来。这是他平生所抽的第一支烟,以后再也没戒掉。

    两人对坐。南琥珀见连长久久无语,便壮起胆子小声问:“连长,想什么事哪?”

    连长手碰碰桌上的信封,喃哺地:“想家”

    南琥珀记起,连长的家乡正在汉中地区。

    四

    南琥珀和司马戍往回走。司马戍肩扛木耙,一只手还将那小铜龟转来转去,口里不时发出叹赏声,步子竞有些踉跄。

    经过废弃的地堡,他站下了:“哎,班长,好象就是这儿吧,你打死个人。”

    南琥珀最讨厌类似的话。什么叫“你打死个人”?如果说“你干掉个反革命,听起来舒服多了。

    “吕宁奎好羡慕你呐。老说‘老子在靶子上穿过百十个眼,从来没见血。班长哩,当兵才半年,一梭子就把通奸犯打穿了!乖乖乖——棒。’啊?”司马戍将吕宁奎仿得妙绝,那咬牙切齿、不甘不让之态,活活是吕宁奎附到他脸上。“我看他有点嗜血欲。我担心今晚放‘潜伏’,他有鬼没鬼都要搂火。抢着打,打成了扇面!我们可得把他勒紧点。要我,就把他扔家里,留守。”

    南琥珀想:那小子仗着枪法准,技痒难熬哇。果真让他打上一个,难保不上瘾,以后动不动就打。我说了多少次,是“反革命投敌犯”他总叫什么“通奸犯”狗屁毛病!两眼尽瞅住什么事嘛。

    “我和吕宁奎说过:我要是班长啊,就让那对狗男女过去。”

    南琥珀盯住司马戍:“哦?”“过去混混,就知道苦头了,敌人利用几天,就会把他们踢开,绝对不会有结果。人家要的是整块大陆,懒得养一对痴男女。听说前几天也有家渔民偷渡过去,人家用枪打,根本不准靠岸,只好回来坐牢。傻子呵,下海过去的统统是傻子,其次才是反革命。”

    “要你,那天晚上就不开枪吗?说实话。”

    “当然开,不过我枪法不准呀。”

    都是事后的想头,南琥珀心里冷笑着,目标猛地出现,你也不会这么平静!哼哼,臭我吧,就算我干掉了一个傻子,还有好些“吕宁奎”吹乎我哪。你哩,就他妈一个。

    南琥珀立功后,也结结实实地得意过。无论往哪儿一站,总有人悄悄指他“干掉过一个”于是他们呀地静下声,朝边上让让。他哩,占据着较大的空间,有意把身子放松,目光软软地望天望地,仿佛什么都认识,就是不说话。他们偏偏服他这副样儿。

    司马戍悠悠地道:“如今,下海过去的比上岸过来的多缕。”

    “胡说八道。”南琥珀随便驳一句,并不认真,因为他知道司马戍讲的是事实。

    “就算吧。要是一点都不胡说八道,你活着试试?咱们这儿呀,是个垃圾口,两边的垃圾都挤过来挤过去。海流呀,瞎帮忙。瞪什么眼?要打我反革命吗?说实话,班长,我们家已经有个反革命了,再多一个又怎样?”

    南琥珀欲言,牙齿忽然咬到舌头边儿,疼得他举舌无语,口角直扑冷气,愈使他恼火。他打量司马戍,猜测他是真言还是假怒。他想:今日他怎么这样兴奋,半年后的话加在一起也没今日这一会儿多。把我当傻子吗?我不过懒得张口罢了,我把舌头窝在肚子里。你知道那些屁事我哪点不知道?要论说嘴我比你还敢说呐。唤,都是这只丑东西闹得

    南琥珀上前从司马戍手里抓过小铜龟,厉声道:“你也别要,我也别要!”挥臂扔进大海。

    司马戍一呆,跳起脚去迫。南琥珀大喝:“站住!看脚下!”

    司马戍在沙带边站住。这条沙带一旦形成,任何人不准逾越。

    司马戍气得一扭一扭地回来“你凭什么扔我东西?”

    “让它在海里歇着吧,原该是它的地方。”南琥珀对自己很满意“你知道海里藏着多少东西,再多一个又怎样?”

    司马戍道:“你就伯人提那天夜里的事,提了你就火!其实我今天并不是有意要提,是你送了我东西,我一高兴话就多。没想到你,你”司马戍脸泛青。

    “回去。”

    “今日黑的早,告诉你吧班长,和你那夜一样!”

    “跑步。”南琥珀先跑起来。

    “一二一,一二一”司马戍跟着他,故意喊口令。又把连长的声音仿得妙绝。

    南琥珀想:今夜非放他“潜伏”看他怎样?我的防区比八班长长二百米呐,那家伙完全可能从我这块下海。来吧,最好来,他敢放他走?

    五

    十号距海边五百四十余米,地形略高。这样,人朝海边扑去时,一路全是下坡,自己就有离弦之箭的感觉,速度越快,胆气也越猛。当扑到海边的时候,你就比你刚出门时厉害得多!十号是一幢花岗岩筑就的班哨所,半截隐入地下,四周有矮松,堑壕,几株夹竹桃,老大一片生产地。十号门扇大,窗户小,顶部平。——这很要紧。

    南琥珀坐在电话机桌旁——这位置专门属于他。他摘下军帽,朝膝盖头摔两下,去去沙,感觉到人们都看自己,便昂然道:“全班集合。”

    吕宁奎、李海仓、宋庚石迅速靠拢,在近处铺位上坐下。南琥珀不作声,等着,还差一人。听到角落里有合书声,司马戍最后走来。

    “早说了,”南琥珀停一下,好让人们想想他“早说了”什么。“没事别开那么些灯。第一,容易暴露目标;第二,你在灯光下呆久了,猛然有事冲进黑,就屁也看不见。”他

    又停一下,让人们把这话吃进去。

    越靠近前沿,大地上的各种规定就越密集越有力,一条咬住一条,把日子绑得十分硬实。你触动一条等于触动一片。大部分规定,条令本上没有。不过团里会压上几条,连里再压上几条,你只说:这是前沿。大伙心里自然接受。南琥珀是班长,因此他不但心里要有,手里也必须攥住一把,好勒人。前沿一个班长,权力比后方大三倍,所以他也准备承受三倍的灾难,啪,电灯灭了一盏。他接着道:“任务下来了,夜里放潜伏哨。由司马戍负责。其余人随我放第二班潜伏哨。现在班里安排一下。司马戍,吕宁奎、李海仓、宋庚石”他又点了两名战士“放第一班潜伏哨。第一班潜伏时间,零点至两点,”.

    “乖乖乖,赶上退潮。”吕宁奎道。

    “要是对自己没把握,可以留守。”南琥蹈不看他。

    吕宁奎扬脸道:“别别别,我去。我枪头准。”

    “第二班潜伏时间是两点到四点,潮水还在继续退。四点以后,全连转入正常执勤。注意;除非万不得已,不准开枪。要求抓活的。”

    吕宁奎问:“逃犯有枪没?”

    “不确定。”

    人们顿时有些异样。

    司马戍对吕宁奎说:“发现目标后,我先上,不是让我负责吗?要是目标开枪,你就痛痛快快扫它个扇面,把梭子打空。满意吧”

    吕宁奎想想:“打到你怎办?”

    司马戍不屑地:“抬呀。把我往卫生所抬。象班长那样,——二——,——二——”

    大家笑了一阵。南琥珀不窘不怒。

    吕宁奎道:“就伯又是空忙。唉,回回通报,回回不来。还是班长福气大,事先没通报,嗨!来了,双的,一公一母呐。”

    六

    南琥珀被枪声刺醒,呼地从床上翻下来,低吼一句:“不许开灯!”他在黑暗中一切都看得清清楚,而一开灯眼就花了。他双脚往下一踩,准确地踩入两只张开口并排放置的解放鞋里。他随即朝枪架熟悉的部位一把抓去,牢牢抓住自己那文冲锋枪枪把。他用肩头撞开门板,冲向海滩。他不管屋里人能不能跟上来——他们没用,只要他赶到就全有了。他闭眼也不会跑错道儿,凭这只脚落地时的感觉,就知道下只脚该往哪儿踩。他边跑边收拢枪背带,免得被枝极挂住。他轻拉栓再顺势一送,枪栓复位的饱满声音告诉他:实弹上膛。他指头肚子稍稍脱离扳机但又不完全松开,奔跑时容易走火。他竭力弯腰运动,这样可以充分利用大海的微光衬出目标身影。他根本不在出事的海滩上停留,而是穿越海滩径直冲进大海,到水齐腰时才端枪往回搜索。他永远不会忘记上次的教训:子弹射完,海里却冒出个漏网的女人

    “吕宁奎!”南琥珀首先发现一堵大块身影。

    吕宁奎大惊:“班长?你啥时模到我们后头去啦。”

    “快说情况。”.

    吕宁奎哇哇吐去口中沙和水:“我们发现晚了,目标已经下海,乖乖,司马戍头一个扑上去!我想,我能落后么?也随他扑上去了。妈的班长,逃犯有枪!小子拍手就打了司马戍一枪距离太近啦,我我狠狠揍了他一梭子。

    “人呢?”

    “打死了,拖到岸上去了。”

    “我说司马戍!”

    “我们在找。”

    “他中弹啦?”

    “我看是中了。”

    “中哪儿?”

    “胸脯了,这儿。”吕宁奎用手指怯怯地戳住自己心窝“我看见他捂住这儿倒下水的。”

    “你看清楚没有?”

    “清楚。清清楚楚。距离太近啦。我干了逃犯一梭子。”

    “快救司马戊。”南琥珀翻身又扑进大海,拼命往深处游。用手用脚用头用身体各部位在水里触摸碰撞。出水换气时,他听到吕宁奎喊:“小心海流”

    滚你妈的,老子从来不信!南琥珀愤怒地想着,在浅水里救个屁人,我得冲到海流前头去。我有枪,要是我回不来,就他妈给自己一枪。到底有没有海流?在哪儿?!他深深潜入水中,手模到沙底,耳膜被水敲击,待他再出水换气时,听到岸上响枪。连长在厉声发令:“全体上岸,立刻上岸!”接着又是数枪。

    “找到他啦。”南琥珀两臂一松,吃进几口海水,费劲地往回游。脚踩了好几次,总不着底。终于挣到岸边了,刚站起来,便觉身子软了,又倒入水中。他就趴着在水里歇一会儿,才拖着双腿用力上岸。他看见宋庚石抱膝蹲在沙滩上,也过去跌倒在他身旁,赫赫大喘。

    宋庚石伸来一只手:“班长,我摸着这个,是你的吧?”

    天空候忽跌下一派月光,南琥珀随之长了些精神。他看见宋庚石手中有只灼灼发光的小铜龟,心头便酸酸的。接过来,似乎比以前重些。他问:“司马戍呢?”

    “不知道”宋庚石声若游丝。

    “还没找到?”

    “没有。”

    七

    追悼会一再推迟,因为干部们都不死心,总想把司马戍尸首寻回来。沿海渔民全打了招呼,水兵也出动了,却老没结果。每夜,都会有几个干部凸石般呆在滩头上,执拗地等、担心地等。万一尸首漂到敌岛,那边的大喇叭就会播出一大堆故事:兵变、造反、投诚,还会把尸首裹上一面国民党旗,放几束纸花,搁到舶板上让潮水送回来。连长来去总是一句话:“司马戍是咱连英雄,宁肯让鱼吃楼,也别叫国民党得了去。”

    谁知竞真的捕上条八十多斤重的助黑大鱼,它刚出水就敲断两块船板。大嘴一张一合,发出风箱般的呼呼声。尾叉乱劈乱吹,六条枪刺一齐上,才把它钉住。连长说它不吃肉,专吃海带海草。于是拖送炊事班,使大斧劈开,用猛火烹透了,全连改善一顿,略补几日来的疲苦。之后,人们更加怀念司马戍。没他,吃不上这鱼。

    然而追悼会是不能不开了。

    指导员沉重地跋到十号,将一只手掌按住南琥珀肩头,又将另一只手掌按住他另一肩头,两边同时拍了拍:“司马戍是你班的人。给你于个重要任务,把他的事迹写一写,追悼会上用。你也要准备上去发言。”

    “他的事迹,连里头全知道哇。”

    “我们知道是我们的,你们应当谈谈你们所知道的。不光是他牺牲的经过,主要是他以前所显示出的英雄品质。你是他班长,平时没受过他一点感染教育?对嘛,见微而知著。现在大家已经知‘著’了,却不见‘微’我们要回头寻‘微’,引导大家弄懂弄通他是怎样成为英雄的。这比一味悲哀重要的多。你忆一忆吧,忆的过程就是学的过程。司马戍同志活着时,有些话我们不好说。现在他已经牺牲了,我们可以把他说足说透。高一些不要紧。”

    南琥珀点点头。

    指导员手在军装两边口袋摸索:“知道当前精神吧?”

    “批判政治骗子。”

    “不完全。是批判假马克思主义政治骗子,第三季度教育要贯穿的。司马成不是很能读读写写吗可以联系起来。最终嘛,还要落实到战备上。”

    南琥珀使劲点头,正要离去,指导员呼地打出一拳:“感情饱满。”收回来又伸起一颗指头“突出一个爱字,对祖国对人民对海疆,都是爱。他老父亲也要来参加追悼会,什么是对前辈最好的安慰呢?好,忙去吧。”

    南琥珀又坐到电话机桌旁,把闹钟拿开——滴滴答答声音催得人难受,铺开一扛口令纸。班里战士见了,陆续出门。只吕宁奎坐在铺位上用火柴杆掏耳朵,全身不动,昂首高声问:“班长,写什么哪?”不见回答,偷瞅几眼,顿时矮下身子,轻得仿佛是对自己鼻端说“写吧,写吧。”拈着那根火柴杆儿,俏无声息地挨出门,到外头才扔掉。

    司马戍一死,南琥珀便坠入痛苦中,总觉得欠他一笔无人知晓的老大的情债。然而苦想一气,他又说不出自己有何错处。你看哪,司马戍活着时,总闷头不语,人们谁也不把他看重。这一死,倒统治全连了,人人眼内都盛着他,郁郁的,极象司马戍神情。南琥珀把过去与司马戍相处的日子一段段忆来,脑子都酸了,也淘不出他的英雄品质。他火得要命:哼哼,他要不是牺牲丁,能被人捧成英雄么?要不是成了英雄,他过去那些事啊,一件件都是毛病!都该搬到班务会上互助一番,叫党支部吓一跳。说不定还布置我几条预防措施呐,防他下海。幸亏我早没汇报上去,要不还得算成我的毛病。如今他一切都是对的,我一切都是错的,得感情饱满地向他学习。哼哼,逃犯一颗子弹,把什么都打颠倒了,噢,打光彩了。司马戍真正好福气。

    “吕宁奎。”南琥珀朝外头大喊。屋里空空的,真受不了。干嘛都往外让。

    吕宁奎进屋,面容很严肃。

    “叫大家进来,咱们开个会。”

    南琥珀把指导员交待的任务大致说说。道:“我一人不行,大家一块忆忆,司马戍英雄品质。别扯远。”

    吕宁奎道:“忆什么,张嘴就是嘛。”

    “张啊。”

    “司马戍同学,”吕宁奎眼望一旁“床位和我挨得最近。那天夜里潜伏,我又和他挨得最近。真他妈感动!”见南琥珀不动笔。他掏出烟来,每人递去一支。他从来没这么慷慨。“那天夜里上哨前,司马戍向我要支烟抽,我装作没听见,因为我也不多了。现在想想:不就一支烟么?人家把命都献出去了。我是个什么东西呀”

    南琥珀用笔杆敲敲口令纸。吕宁奎忙道:“别急,我还有。司马戍天天不爱开口,可他完成任务呱呱叫,这是不是品质?”见南琥珀记了几笔,他立刻捅捅旁人“该你了。”

    宋庚石望南琥珀,南琥珀鼓励地点头。宋庚石小声道:“六次了,司马戍陪我上岗六次。我怕黑,特别是在海边。还有,只要是晚上,我只要问他‘解手吗?’他准保陪我去。我们的厕所太远了。”

    南琥珀倾身问:“既然他常和你夜里出去,有没有说点什么?人啊,在夜里最容易交心了。”

    “没有。我们虽然常一块出去,可路上都没话说。他虽然肯帮我,可我觉得他又讨厌我,不和我说什么。”

    吕宁奎一掌击在宋庚石大腿上:“早说了,人家不爱说话,关键看行动。我和他一样,顶讨厌呱呱呱。”

    南琥珀道:“再热烈点。”大家却静下来了。他一个个望去,盯住李海仓道“你想说什么?说呗。”

    李海仓满面紫红,吞吐道:“那三十块钱咋办?”

    南琥珀笑了:“司马戍欠你三十元钱,是不是?”

    “不不”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谁欠钱都要还。放心好啦,我和连里说,连里会处理的。”

    李海仓拼命摆手:“不要,不要!你千万别和连里说。我是坚决不要了,杀了我也不要!”

    “不要?那你干嘛说。”

    “我本不想说的。”李海仓往后缩身。

    大家又议了半天,南琥珀脑子也清亮起来。问:“差不多了吧?”

    大家齐声道“差不多了。”

    南琥珀点点吕宁奎:“你把大家刚才说的,拣重要的写一写。别别,你不行谁行?你俩铺位挨的最近,那天夜里,又是你俩挨的最近。我们大家信任你。信不信任?”南琥珀大声问。

    大家齐声道:“信任!”

    “决定了。你写好后交给我,我再加工。散会。”

    吕宁奎坐到南琥珀位置上。数数口令纸,不多了,便拿本红旗垫在下面。又把钢笔芯旋出来,对着太阳照了照,有水,再旋进去。歪头对屋里人说:“轻点噢,最好让一让。”

    抓过电话筒,听到里头咔嗒一下,接着传来“提高警惕”他应道“保卫祖国。听好:没事别响铃,我们正忙。”放下话筒,他又把闹钟拿回来,上足发条摆在自己面前,他喜欢“滴滴答答。”最后,他把一盒烟堵在鼻下嗅着,仰面苦想。两眼渐渐湿润。

    傍晚,南琥珀进入十号,直觉面前烟味又热又浓,他夸道:“好大劲头!”

    吕宁奎不待他伸手,忙用胸脯压住桌面道:“还没写完。”

    “让我先看看。”南琥珀拿过口令纸,匆匆读去。先一呆,紧接着哈哈大笑。这是几天来全连的第一声大笑。他笑得扬脸弯腰,浑身发软,眼泪花花淌。吕宁奎写的根本不是东西。他揉眼再看,忽见吕宁奎眼泪汪汪凶怒满面。他强忍住笑“不错。唔感情饱满!你休息去吧。”

    他决定就用它,看连里能把他怎样。

    八

    南琥珀爱听哀乐,偷偷地爱得了不得。哀乐在人心上打雷,极缓慢极沉重的雷。他听了整个人就跟化了似的软下来,就想朝一样东西——随便哪样东西轻轻跪下去。他每每恨哀乐太短,于是他早就背熟了它。每逢衔冤、含愤、所遇不平又无法反抗时,便从心里吐出哀乐,一遍遍吐给自己听,背着人流泪。慢慢的,他感到哀乐是天下最长的曲子,它送走了那么多死者,它却不死。它那么美,美得令人不能举目。又那么冷,从谁胸口流过去,谁就冷静下来。他想起那弧状海域里的海流,想起柔软的、似在搏动的海底,想起越缩越紧的黑夜哀乐尽让人想这些东西。

    乐止。南琥珀朝前方望去。司马戍父亲穿一身黄军装——却无领章,脚踏方口布鞋,臂上的黑纱边比旁人宽些。司马戍母亲比他年轻得多。南琥珀不舒服了:后续的?不知司马戍是不是她生的。王副司令和赵副军长,还有几位不认识的首长也到会了。他们不站在亲属那一边,站在悼念人员这一边儿。他们不是来追悼司马戍——牺牲个战士,有个团干尽够了,他们是陪着司父追悼司马戍的。可见司父是大官,起码是军级。哼哼,你司马戍为什么不说哩?非瞒到死不可?好象我还没把你看透似的。南琥珀瞧不起把爹烟卷般翘在嘴上的傻子,也瞧不起把爹宝贝似的掖在兜里的“小老百姓”他望望司马戍遗像,指导员说,这像要进团史。他觉得遗像上的司马戍比活人好看,全无平日那股阴郁、老态,还笑哩这像不对头,真正的司马戍不是这样,他不笑。即使笑,也绝不是因为快乐。这像和追悼会气氛也不对头,我们大家正乖乖地悼念你呢,一拾眼,你高高的笑。南琥珀还是爱看司马戍父亲,儿子死在他头里,他怎样应付打击。司父头发剪得很短,比当兵的都短,硬硬的脸,又瘦,两眼很平静。身边的司母却痛苦得站不住了,但没忘记时常瞥一眼司父脸庞。其他儿女呢,怎么都没来7他又不是高知,生一两个就不干了。他是将军级,准保生过七八个。南琥珀见司父动了下,那一瞬间的神情极象司马戍,轻蔑中隐着些自得,半昂首半合目。他刚从关押中放出来的吧,连军籍还没恢复呐。司马戊只是战士,却为他开这么大的追悼会,比死个连长还大。干嘛?南琥珀早听得些风言,是为司父鸣不平,是闹给关押他的人看呀。

    哀乐又起,南琥珀随着人流前去,向司马戍父母敬礼告别,司父无法还礼,只微微向来人顿首。南琥珀到面前时,已经有人在司父耳畔介绍他的身份了。司父凝视着他:“你是司马戍的班长?”

    “是”

    “我想和你谈谈。”

    伏尔加轿车在十号近处停住。南琥珀率全班在车前列队。司父刚出车门,全班刷地立正。南琥珀敬礼报告,司父挺立不动,将队列看了许久。司母一会看队列,一会看司父脸庞。

    司父上前与战士们握手。

    “叫什么名?”

    九

    “吕宁奎。”

    司父似在心中默诵,记下了才回答“我叫司马文竞。你呢?”

    “李海仓。”

    “司马文竞。你呢?”

    “宋庚石。”

    “司马文竞。”

    全班十一人,依次同他握手报名。他也把自己的名字重复了十一遍。最后,他从排尾走回来,声音陡然有力:“我们来,是拜访同志们,感谢同志们。”

    队伍略微动乱,大家不知如何作答,过去没训练过。要是问“同志们好”那就不一样了。

    司马文竞对南琥珀说:“看看你们的家吧。”南琥珀朝队伍喊声“解散”领着他步入一道短堑壕。

    进屋,司马文竞迅速看了眼武器装备:“可以。”

    “这是英雄的床。”吕宁奎抢先指点道:“边上是我。”

    这张床是室内最整洁的,被子方正,床单一平如水,鞋子并列靠住一只床腿,蚊帐收拾得没有一丝皱折。让人见了,竞不敢碰。

    司马文竞笑问:“能坐吗?”

    南琥珀不自在了:“能啊。”

    司马文竞坐下,墩一墩:“可以。”司母也挨着他坐下,眼圈立刻红了。

    “首长,请抽烟。”吕宁奎又抢先了。

    “什么烟啊?”司马文竞接过来看看“可以嘛。”他吸烟吸得很慢。默默地把一支烟吸完,在面前小半截铜弹壳里掐死,站起身。司母也随他起身。他不满意了,说;“别担心。

    你在这里和同志们坐坐。我哩,和班长出去走走。不远,就在海边。”

    “你有病。”司母目视南琥珀。

    司马文竞道:“要有事呀,班长还背得动我。对吧?”

    南琥珀忙道:“背得动!”说罢暗骂自己口笨。

    司马文竞出门,望望前方,被远方海滩上的地堡吸引住了,径直朝它走去。

    钢骨水泥地堡直径八米多,胸墙厚约一米,平顶上可坐卧十余人。东半部下陷得最厉害,外壁布满灰褐色凹凸弹洞,几十年风雨来去,它还没风化尽。手指触摸去,缺损处的水泥喳儿依然如刺如刃。司马文竞靠近细看。

    “我们班的防区从这里开始,直到北头水泥碑,共八百五十米。地堡是国民党遗留下来的,早废了,每年下陷五毫米。”

    “国民党192师的工事。”

    “首长熟悉192?”

    “岂能不知。他们的工事有个特点:射口多,还分上下两排。立也能打,卧也能打。该师师长司马骑还是我族中二叔呐,可惜我没和他对过阵。192师在这一带全军覆没,算是能

    打的。司马晓战死了,他妻小还在台湾”司马文竞不经意地看一眼南琥珀“有什么奇怪的?父亲在国民党,儿子在共产党,或者丈夫跟国民党去,老婆跟共产党来,这种事多的很嘛。”停片刻“如今有些人居然奇怪得很呢!”

    司马文竞环绕地堡踏步,忽然朝一处俯下身:“呃?”

    南琥珀对司马文竞的观察力大为惊讶,他不敢过去。

    “现场是在这里?”

    “不是。”

    司马文竞又俯身看:“是不大象,弹孔已经旧了。不过,你这里是多事之疆啊,总出过什么事吧!”

    “我在这里打死过一个下海投敌犯,子弹穿过那人身体打在地堡上。”南琥珀把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全部说出。

    司马文竞听完,叹道:“一梭子弹,三条人命。”

    南琥珀觉得非问不可了,他憋了一年多,现在非问不可。“你认为该不该开枪?”

    司马文竞摸摸领口:“我是没有领章帽徽楼,随便说说。如果我是你,也会开枪的。哨兵嘛,一是口令,二是枪。不然要你何用。如果我是他,宁肯烂在这里,”他跺跺沙滩“绝不活在那边!你可不要见血就觉得有罪,是非功过,后人自有公论。现在是说不清楚的。”

    “司马戍说:这几年,下海投敌的比上岸投诚的多了”

    “干嘛非挂上小戍,你的看法呢?”

    “他说的是事实。”

    “不是事实!”司马文竞大喝“下海的大多不是为了投敌,而是想找条活路。这里头大不一样。”

    南琥珀呆了半晌,后低语着:“要是上岸的比下海的多就好了,我们站岗也有劲。”

    “唔。也许有更好的。你刚才说它每年下沉多少?”

    “五毫米。”

    司马文竞估摸地堡的高度,算计着:“它完全沉下去,需要四百多年。四百多年呵一只龟的寿命。现在的人,谁也看不到那一天。”

    南琥珀隔着军裤一把抓住袋中的小钢龟,想往外拿。又忍住了。

    “坐坐吧,好沙呀。”司马文竞快活地呻吟着坐下了。“起来时请你拽我一把,不然我起不来。现在我呀,倒下容易,站起来难,要是你不在,我想坐还不敢坐呐。呵,好沙呀。”他挖起一把,让细沙从指间流下去,流完了,又深深挖起一把,再流。

    南琥珀想起自己深夜赤脚踩在海滩上的味道,脚下的沙子,也是这样流,流。——

    “咱们不谈小戍,好不好?来了后,人人都往我耳里灌他,太多大多,真是不必。现在,你的战友肯定又在和她谈小戍,她是听不够的。咱俩不会,对吧?这几个月,我所知甚少,哦,什么都不知道。你随便谈谈,就象刚才,谈什么都行,我听着听着就觉得活过来了。沙呀海呀骂娘呀,哪样痛快你就谈哪样,天不黑咱们不回去。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你谈的东西对我来说没意思?错啦,你觉得没意思的东西最有意思了。你就当我是个石头,是那个地堡,是那串弹洞,面对它们,你不会没话说吧?随便谈。比方说班里同志:吕宁奎、李海仓、宋庚石”

    他缓慢地把一个个名字说出来。

    南琥珀抓下军帽朝面前一摔,兴奋地道;“嗨!他们呀,我太清楚了,跟放在我手心里似的。随便谈?”

    “当然。”

    十

    你知道吕宁奎为什么抢着给你递烟?想救救自个四。司马戍牺牲前的晚上,向他要根烟抽,他没给,后来悔死了。刚才你抽他一根烟,一下子把他解放了一半。他要请人烟了,不是心中有愧,就是心中有鬼,再不就是烟快发霉了。你知道他抽烟怎么拍?每开一盒烟,先数一数,看够不够二十支。数,就是个乐子。他每回只掏出上回吸剩的半支,谁好意思向他要?他把这半支点着了,再掏出一支烟来下劲顿,把顿过这支烟接到那半支上,除他谁也接不上去。这不成了一支半吗,他吸去一支烟,掐死。不就剩下一根新的半支烟吗!收起来,留下回续了再抽。当兵快两年了,天天抽烟,却从来没有过烟头。一个烟头差不多一公分吧,一支烟也不过六、七公分长。你说他在烟上省下多少。这还是第二位的问题,第一位的问题是:他找到了多少快活?每回抽啊续啊都是快活。干这种事时,他嘴唇湿漉漉的,两眼精神得要命。他有个好处:不把烟给当兵的抽,也不向当官的敬烟。当然,对我例外,他不敢不给。你从他这支烟上想想,我们有多少闲功夫。一大堆政治学习把大家压在一张小板凳上,想方设法找话说。当兵的最不能闲呵,一闲,就出毛病。

    吕宁奎还有点猪八戒思想,好谈女人。晚上睡觉,呱呱拍自己大腿:“要是换条腿放这就好楼,”全班就他有过未婚妻,老说老说,可不是当未婚妻说,是当女人说。他说那女人热乎乎地追求他,他看不上,把她甩了。后来那女人嫁给县革委会副主任,他神气得要命。“看咱老吕淘汰掉的也是县一级。我不忙,越到后来越有好的。”我问“你亲过她没?”他说:“她巴望我亲。我不亲,一亲,不就是要她了吗?她不就赖住我了吗?你知道被女人赖住有多大劲?她就成了你耳朵,你不听也得听,你撕都撕不开!”

    十一

    司马文竞大笑:“深刻。要撕开,非见血。”

    看见他笑,南琥珀舒服极了。他想,他还担心我背他回去呐。又道:“首长,今我去专揭人短。我这人心狠,揭人短总觉得特别痛快,不然的话,我要问死了。”

    “揭短揭短。我也来两句臭话:人啊,是两头冒气。上头说话,下头放屁。堵住任何一头,五脏都会被胀破。所以啊,既要发扬上头,又要振奋下头。”

    “继续说!”

    “说!破破闷气。”

    十二

    李海仓裤腰带上总吊着一大串钥匙,差不多有半斤重。走路,哗哗哗,出操也哗哗哗,整理军容,人家从上到下,军帽、风纪扣、腰带,三项就够了。他多一道手续:提裤腰。我让他把钥匙串摘下,他不。说了一千次,他终于摘下了,又放在裤袋里,弄得裤袋里老象有只拳头。其实,他那串钥匙里只有一把有用,就是开班里工具棚的那把——归他管。其余的钥匙,都是他捡来的。捡来一把,他串上一把,绝不扔。后来,钥匙环满了,可废钥匙还时常能捡到哇,我想他总该扔了吧。不,他开始淘汰。取下小的铝的,挂上大的铜的,还是满满一大串,更沉。生产时间到了,他把钥匙串摘下来,套在手指上,一路走一路转,哗哗哗,我们听到这声音,就出来跟他去生产地。还不能走到他头里,要是有一人敢走到他头里,他偏偏落到全班最后头,哗哗转钥匙,步步磨蹭,让先到的人开不了工具棚。

    他来了,打开工具棚,把钥匙和锁往门鼻子上一挂,别人还不许动。

    要说搞生产,他真是头老黄牛,良种的。生产地名归全班,其实全是他一个干。他把粪桶拼得那么大,重得叫你受不了。我说种瓜,他偏种豆。结果,豆绝对长得比瓜好。我知道我在这方面外行,就再不管了,也懒得去干。他就叫:“嗅,我一人干,你们大家吃。旧社会也没这么黑暗哪。你们不干,我也不干了,牵头牛来嚼光。”

    我们要干呢?他又叫:“让开让开,不是这样,全乱套啦!”

    后来我知道他了,前一种叫唤是假的,后一种叫唤是真的。他不愿意我们插手,也不愿意我们走开,我们得乖乖地蹲在田埂上,抽烟聊天吃萝卜,怎么都行,就是得蹲住那个位置看他干,不时夸他几句,就足够了。他到田头时,我得赶紧劝他歇歇,他绝不会歇下。但我要是不劝他歇歇,那他又会不高兴。最后,要记着向连里汇报他的事迹。

    不过,看他干活是个享受,一瓢水拨成个透明的扇面,他口里道一声:“小乖乖。”菜叶湿施泥摇晃,过道里从来不会积水。啊,你没法体会他对粪便的亲切感,一掀鼻子就知道哪儿有粪肥。连里的厕所,常轮班值一个星期,周末把粪挑回自己班的粪坑储存起来。要是抽起粪板,粪便海潮似的涌出来,他就高兴地大叫:“发了、发了。”下去把粪便刮得干干净净,害得别的班骂我们贪。因为,粪便要积满半尺后才好往上提。老规矩是:下面半尺粪属于不动产。我们刮到底了,人家就少捞半尺粪。人家班里没有李海仓,不会站在大粪里刮大粪。

    生产搞的好,连里奖毛巾。他先后得过十几条毛巾,用不了,又不肯送人,就把四条毛巾一拼,粗针大线地缝成个比背心大比麻袋小的东西,套在身上说是“汗衫”结果,他胸前竖着四行大红字:提高警惕。背上横着四行大红字:保卫祖国。毛巾是军用品嘛。穿着它,他热情更高了,把班里生产地扩大了一片。上个月,挖出一堆坛坛罐罐,里面全是死人骨头。按我的心情,该换个位置另埋下去。没主,可以瞎埋。他怎么埋?他用锄头把骨头砸成碎末,全施到菜地里去了。剩下一颗骷髅头,他不敢砸,怕!便用大石板把它压住,闭嘴闭眼地往石板上一跳,叫声:“老财!”骸骸头压碎了。

    我气坏啦,问:“你爹在吗?”

    “在。”

    “你娘呢?”

    “也在。”

    “你爷爷呢?”

    “不在了。”

    “那就是你爷爷的骨头!”

    他也跳起来:“地里缺钙,要补一补。”

    唉,他就是那块地的爹,外加一串钥匙。

    我们班两个党员,一个是我,一个是他。他在菜地里这么伟大,其它方面呐,你可想而知。连里呐,先进班长总归我,优秀党员总归他。

    十三

    司马文竞听着,一忽儿沉思,一忽儿微笑。手里捏着沙,慢慢搓。待南琥珀喘息时,他道:“连营干部都跟我说过,你们这个班,是一流的,看来不假。关键么,我想是因为有你这样个班长。”

    “太对了。我和所有班长都不一样。我从来不用全部力气干,七分劲头就足够了!告诉你吧,我要用十分力气干的话,反而当不了先进班长,反而会惹出祸事。哼哼,一个破班长有什么难的,好的坏的我全会当。”

    “此话怎讲?”司马文竞惊道“教教我。”

    “别说教,这些东西根本没法教。我说就说个痛快吧!当中被卡掉,比不说更难受。”

    “说。”

    “一个好班长,就是一个将军加一个爹。注意,不是加娘,是加爹!首先,你得军事技术棒——将军有一半了吧?其次,你得会拾掇人心,坚决当家长——爹有一半了吧?算算算,说好的没意思。简直没意思透了!还是说坏的吧?痛快。”

    “行!痛快——有痛才有快嘛。而且痛字当头,快在其中。”

    “坏班长也相当厉害。他也是一个将军——这非常必要,外加半个阴谋家。比如:你伯死,这不要紧,关键要让别人觉得你根本不怕死。你猛然大吼一声刀山热血什么的,心里头却空空的,也不要紧,只要吼出个气魄来,人家自然觉得你心里有底。再比如:别人一颗手榴弹失手了,落在你跟前,你该怎样呢?绝不能跑开,那会被人臭死,臭得比臭虫还臭。你应该很冷静地把距自己最近的战友抱住,两人一块滚开。冒烟的手榴弹呢,让别人处理,反正你已经救出一位战友了。还比如:你批评人,要当着全班批,狠狠地批,劈头盖脑地批,理由大不大不要紧,班长绝对有大道理。批哭了批炸了批躺铺了,更好!别人会留下相当深刻的印象。晚上哩,再独自向那人做检讨。须知,白天树立起的威信,所有人都看见。晚上丢掉的,夜幕替你遮着,别人看不见。”

    司马文竞做个手势,止住他。“你说起坏的来是说不完的。我想插一句:你属于哪一种班长?”

    南琥珀想了好久:“说不清楚呵,对待班里人,我想我还是不错的。对付连里其它班长们,我常用坏班长那一套。唉,实在是说不清楚啊”“好沙。”司马文竞又挖起一把轻轻搓着。“细得很。”

    南琥珀道:“司马戍死后。班长当得乏味透了。”

    除去悲哀和烦恼,南琥珀只有一丝不敢示人的遗憾。以前,他捏拢班里十人就和捏自己十指一样随意,他们都乖乖地服从甚至崇拜自己。唯独第十一人司马戍,他四肢服从,脑子从来不服,使得南琥珀更渴望征服他。意志、情感、计谋,统统兴奋得凸动起来,这种凸动又使他快活。他有时得逞有时失着。司马戍在边上,他就得盯住他,不能大意。后来他死了,他偷偷庆幸过:以后轻快啦。然而仅过了几日,他就感到他的日子蹋去了半边,剩下的战士,太乖!他简直恨他们为什么这样乖。对付剩下的日子,太容易,没个对头,不由人身子不软,半睡半醒的。

    司马文竞道:“如果你想谈谈司马戍,请谈吧。不过,要象刚才那样:揭短,痛快!越痛快越见真情。别顾虑我是他老子,还把我当那个石头吧。晤,此心若石,早硬了。”

    南琥珀心头突突的,胀得厉害,一时竞吐不出那股淤积许久的浊气。他觉得司马戍这小子浑身长毛似的长满臭毛病,真想一棍子击断他最要紧的骨头。他相信只要自己击准了,再狠点也不怕,司马文竞不会动怒,只会微笑。可是,司马戍太阴,不容易抓住他的毛病。

    南琥珀暮然高声:“他说我有三只眼。”

    “哦?”“小时候,我常被放在一间黑屋子里,没有宙户,也没灯。屋顶上有块玻璃瓦,透光。我老看它,把眼看斜视了。现在,你以为我看着你的时候,其实我不是看你。你以为我不在看你的时候,实际上我正看着你。就连班里人也常常弄不清楚我是不是在盯他们。哼哼,我分裂出了第三只眼。司马戍把我那只又有又没有的眼叫‘鬼眼’。他背后和人说:碰到这种人啊,你可得小心。他看似不看,不看似看,多一只‘鬼眼’,心狠手辣。不成朋友,便是对头。”南琥珀朝司马文竞转过脸,似要让他看一看自己的眼睛。“我和司马戍一开始就不和。一直到他死,我们也没好起来。”

    “我料到了。”司马文竞微微顿首“对此,我无话可说。”

    “回去吧。”

    “好,回去。再次感谢你,我确实活过来了。真想干点什么,随便什么。到你手下当兵也好。拉我一把。”

    南琥珀两手从司马文竞腰侧抄下去,用力扶他起来。手碰着他军装口袋,感到里面有沉甸甸的沙子。

    司马文竞忽然呻吟,身子歪斜,又跌坐到沙滩上。

    南琥珀惊问:“怎么啦?怎么啦?”

    “别动我。”司马文竞费力地说:“一会儿就好。不是,它骗了我。现在没事啦。”他笑了“我以为我出了这座门,就要进那座门呐。”

    海面上传来浑雄的乐曲声,盖过水喧。随着海风的强弱,声音也时大时小。南琥珀熟悉它,国民党军的一支进行曲,节奏急快,军鼓味儿很重。

    司马文竞凝神倾听,低语着:“没完没了啊。他们还在干,为什么不准我干下去?!”

    南琥珀又呆了。过会儿,他掏出小铜龟递去:“首长,送你吧,闲时逗它玩,能破破闷气。”

    司马文竞托起它看:“好东西。它在爬呢。是嘛,不准人走,还不准人爬么?爬也是运动。你别为我担心,刚才说了,我确实活过来了。以后的日子会好过些吧,我想。”

    南琥珀想,是嘛,儿子都牺牲了,他们对他最少也得客气点。他扶司马文竞起身。

    进行曲结束。南琥珀听见海空传来异样缓慢又异样熟悉的声音:

    “连长,排长,班长,各位战友,我是司马戍,我是司马戍。我在这里和你们说话,我在这里和你们说话。我离开你们已经二十一天了,我没有死,海流把我冲到滩头,这里的人在给我治伤,这里的人在给我治伤。既然来了,我愿意说几句话,在那趴我不能说。首先,我郑重声明三条,郑重声明三条。第一,我脱离解放军,脱离共青团,加入争取自由的行列;第二,我放弃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信仰三民主义;第三,我宣布:与父亲司马文竞、母亲吴紫冰解除一切关系,解除一切关系。我的一切言语行为,均与他们无关,均与他们无关。你们不能虐待他们”

    司马文竞忽然摇摇晃晃地朝海边走去,他仿佛边走边打太极拳,四肢侵且有力。左一步,右一步,东扑一掌,西送一拳,一忽儿弯腰,一忽儿曲膝走近地堡了,他一手扣住射口棱角,一手抓住旁边那株弯脖小松,双腿叉开,站成个大大的“大”字。小松深深弯曲。象要从根部断掉。他面对海空,头颅颤动,低吼着:“杀不尽的”

    司马戍母亲在海滩上疯跑,她头发贴在耳后,怀抱枕头大的氧气袋,手抓个发亮的金属盒,凄厉地朝这里喊:“那不是小戍你要镇静!别信他们不是小戍。他早死了!不

    是他”

    吕宁奎他们跟在后面迫,居然追不上她。

    到司马文竞身旁,她从金属盒里取出东西往他嘴里塞,塞不进,想把他放倒。她个子矮,摇不动他那抓住小松的大手。她钻到他臂下,用肩头顶,于是,一个大大的“大”字。

    轰然倒地。司马文竞早已气绝。

    十四

    南琥珀死盯在沙滩上幽亮的小铜龟,司马文竞掉落在那儿的。涨潮了,潮水扑来退去,每次都扑得更近而退得更慢。他不动身,他要看着它被吞没。浑浊的海水越逼越近,它身

    下的沙子渐渐困陷,随海水流走。它倏地沉没。再露出时,它只剩一只昂起的头。又是一阵潮水,它连头也不露了。

    南琥珀走去,从水下沙里捞出它,久久凝视。灾星呵!二姐出事后,母亲要扔掉它,他留下了,偷偷带到部队,视作爱物。他把它送给司马戍,又送给司马文竞,却都没送出去。它还在他手里,纹丝不动。他想扔进大海,又想,几十年几百年后,也许,又会被人捞回来,带去灾难。他决心留下,一辈子不送人了。到他死时,和它一块火葬。他化成灰,它化成铜汁,同归于尽。他不信小小铜龟能吞掉自己。

    他握着它走向十号,感觉是握着一只小手雷,总接不住投掷的欲望。半道上,他见吕宁奎傻傻地站在那儿,不动。他上前,用铜龟xx儿猛地戳住他心窝。怒喝:“打在这儿,呃?太近啦,看着他倒下去都是你说的!你这孬种害死人呵,你干嘛不一梭子把那小于干掉?!”

    南琥珀狠狠一拳,击中吕宁奎下巴额,听到他嘴里嘎地一响。他感到手指关节剧痛。

    吕宁奎直直地翻倒。起身后坐在地上,喘着,一口口往外阵。阵出又红又白的东西,用沙埋了。眼泪又掉在沙上。口里含混不清:“班长,我不会和连里说。”

    下篇

    吕宁奎和宋庚石合拖着的一把无齿木耙,并肩在海滩上跋涉。大耙在他们身后耙出一道歪歪扭扭、不断延长的沙带。吕宁奎脖子上挎一柄冲锋枪,枪托时常撞击宋庚石肋骨,但他忍着不出声。两人步子很不相配,各走各的,又都抓住木耙柄不放。沙带弯曲着跟随他们爬。

    一

    黄昏。闷人哪,还要挨好久,大陆才会冷却,才会生风。风向和白日相反,仿佛海上刮来多少,就要还它多少。不亏的。

    南琥珀见指导员在松岗上踟踞,后又歪入一曲小径。那里常常是连里干部找战士个别谈话的地方。只要有两人踱进去了,旁人一般不再进入。海边空旷处多得很。

    现在,只有指导员一人进去,南琥珀想,他明明看见我了,却没叫我。要不就是看我的态度,你爱来就来,不来就算。指导员的日子难熬啦。

    南琥珀进去。指导员回头问:“找我有事吗?”

    南琥珀好气:是你想找我还是我找你?正欲说“没事”指导员又说:“既然来了,就一块走走吧。”

    南琥珀只好和他一块走走。

    “声讨现行反革命司马戍的大会,定了,后天上午八时,团部大操场。”指导员摸摸风纪扣“参加者都要全副武装,带语录,不带小板凳。除战备值勤人员外,一个不留,都去。下午在营部操场再开一次,上午值勤的都去,一个不漏。”看看南琥珀“你这条军裤就不行,膝盖头破了,换条新的吧。哦,干脆上身也换,一致起来。你要上台批判,注意着装。”

    南琥珀摸摸膝盖头,没破,只是薄了点,这地方最不经磨。“换。”

    “走上台时,两眼要正视前方,用余光注意脚下。台上有好几条电线,要不留神,就会绊你个马趴,把话筒都扯下来。台下人看了会笑。几千人一笑,气氛就没了,怎么批判?有一回我”指导员摆摆手。“念到关键段落,可以用拳头砸一下讲台,震动全场。”

    “我砸。”

    “发言稿我看了,仇恨很饱满,就是罪行部分太空。司马戍之所以叛变投敌,不是偶然的。要对他以前的思想意识开刀,让同志们见微知著,警惕自己。你呢,把司马文竞气死

    在海滩上的过程写了一大段。是感人!但容易导致同志们对他的同情,离开大会主题了。特别是那句,司马文竞临死前想要工作。你到底听错没有?”

    南琥珀阴沉沉地:“没听错。”

    指导员迟疑片刻:“那就更不要写。同志们会往上面乱想,知道多了不好。”

    “批判大会,别派我上台吧。”

    指导员大声道;“你不知道这句话多严重,说都不敢说!”

    “我担心控制不住自己,又担心忘词。昨天我试了试,一提到海滩,话就乱了,声音都变。要是和司马戍面对面就好了,我准保呱呱叫。”

    “唔,事前练练兵,是个好办法,不打无准备之仗嘛。还有什么顾虑?”

    “没有了”

    “南琥珀啊,如今,连你也不和我说心里话了。”指导员一只巴掌落到南琥珀肩头,按他往下坐,接着又是一只。“现在情况下,我们党员对党员,更要说心里话呀。”

    南琥珀在一堵墓碑石上落坐。这里东凸一块墓碑石,西凸一块墓碑石,都不大,石间也平平的,不见坟包,更不埋人,最多埋两样渔人衣履。猜那石上消磨了的字迹,总有百多年。这里也是军事禁区,外人足迹罕至。纵然有,也是晒惶的。连排搞战术,这些矮石正可供大家架枪、隐身,或当做障碍物练扑跃。休息时顺势往上一坐,初时会觉臀下冷硬,不免心中忐忑。久了,体温将石碑温过来,反送上一脉惬意。再久些,笑骂几声鬼,更觉得自己胆壮和很有些寿数。不过,谈心时到此落坐,四下望望,就想和战友挨近些,就不禁从腑内很深的地方淌出言语,往往是真诚的。

    南琥珀先坐坐,不舒服,便又滑坐到地上,整个脊背倚住墓碑石,抓下军帽就手往后一扣,随之一气长吁。道:“追悼会上,我上去说了。声讨会上,还要我上去说?任务呢,彻底倒过来。才隔多少天哪?”他想想“八天!我恨的就是这个。要批,连我们一块批,谁叫我们瞎了狗限。现在好,参加声讨会的人,不少是参加过追悼会的人。上回戴黑纱,这次全副武装,噢,‘带语录,不带小板凳’。人家抬头一看,发言的还是你小子。岂不寒透了心!”

    “这油怎么不管用啊?”指导员手捏盒清凉油。在南琥珀说话时,他已经朝两边太阳穴上涂了厚厚一层,昂首等凉气透额,半天等不到动静。“卫生员给什么鬼。”看看仍是清凉油。于是低头深深闻一回,把它摔掉了。又在袋中摸,没有摸出结果。就用两颗大拇指使劲揉两边太阳穴,手放开时,额头两侧顿时红凸凸,似有血往外担。

    “你说的那些,早在我肚里烂透了。你算什么,上次会上,我还出洋相呐。

    南琥珀记起指导员军容严整、面颊泪水潜沦、两手执住悼词、一句一抽的模样。当时他催落了多少人泪啊,指导员的威信也陡然大涨。

    “司马戍在那边一开口,我就料到有今天了,也料到我完蛋了。可是,反革命出在你班,你班长敢不上台批?反革命出在我连,我指导员敢不声讨?人家怎么看我,臭呗!你在台上举拳,几千人照样跟你喊口号,震破天。下台来,人家拿眼皮也能压死你。连长住院啦,胃出血,真的胃出血,呕出的饭粒都是红的。他走了,就得我一人去受辱。我要出名喽,只要这块坟地还在,我的臭名声就会一代代往下传,退伍都带不走。南琥珀啊,我知道你在连长和我之间,靠我近些。我也知道你是又帮我又看不起我。我是不行,只会把你们捺在小板凳上,满堂灌。可我小时候也读过几本老书,知道土里的爷爷们(跺脚)怎样做人。哈哈,骏马弯刀,是男子汉。受胯下之辱,也是男子汉啊!现在,该着我从人家裤裆底下钻过去了,我就钻,我不躲!我知道钻过去后就成了块臭肉,我又没韩信出将入相的本事,快四十啦,一辈子翻不上来。即使这样,我也要上台吼一吼,把我这块臭肉扔出去,我日他司马戍八辈祖宗!狗杂种害得我好苦哇”他昂起木头般瘦脸,下意识地摸摸风纪扣,眼球不动,直对着南琥珀,但早已不是看他了。

    “知道你嫂子说什么吗?她两天两夜没开口——这就是话啊。今天早晨,她脱下涤纶,还敢再穿吗?换上我的旧军装,踏上一双解放鞋,去给战士们拆被子、洗衣服了。下午,又到炊事班帮厨,淘米、洗菜,还特意和老兵说笑,找亲近。炊事班长给她加个菜,拉她在那里吃饭,她一口没吃,回来就躺下了。这是为什么呀?她知道我在连里要完了,她在替我做人!总不能等免职命令下来后再去做人吧,现在就得做,命令下来后还得做!一直做下去。她已经有三个月了,老乡们都算准是小子,让她无论如何保重。她呢,出去做人流了。”指导员任凭眼泪下落,不擦。“再说呢,再过几个月,我又多了张嘴。我的经济情况,大家都知道。但只要我在连里当指导员,斤两上总不会亏我。如果我不是人了呐?她靠谁?还不是得靠老兵们,靠炊事班照顾呗。一把菜、几棵葱,还得靠你们躲躲闪闪地从地里拔了送来。那时候,她真是缺不得这些。她又不愿人家提我意见,揩兵油喝兵血什么的,宁肯不吃。怎办呢,只好现在就去做人。南琥珀啊,你我都是七尺须眉,哦,革命战士,莫非不及一个娘们?”他停一下,有所悟地“不及不及,娘们在这世上流的血,真真确确比我们多.....”

    南琥珀早已呆定。许久,才挣醒过来。齿间吱吱响,嚼阵司马戍名字。道:“指导员,我跟你上台。”

    “晚上回来,到家属房喝几口,让你大嫂弄两个菜。现在不一样啦,有人来串串,她会快活的。”

    “真会给你那么重的处分吗?不会啊。”

    “上面还没说话。我懂,这不说话也是话呀,在等我自请呢。其实不请也来。我也处分过别人,有经验,知道自己会得个什么,轻不了。还有,跟你打个招呼吧:我,连长,心

    里都有数,希望你也有个数。你是党员班长,严一点,有你。松一点,没你。总之要有数。挂上了,别发作,更不要躺倒。”

    “处分我吧,哼哼,翻翻将军们的档案看,哪个不是一串功劳加几个处分?人一辈子,要是一个处分没得过,准没有大本事。本人不佩服。”

    “这话别人不敢说。”指导员笑了。

    “还有,司马戍究竟是蓄意投敌,还是被海流冲过去的?他那番声明,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领导到底分析清楚了没有,怎么个结论?”

    “这话可不敢说!上级已经定性:叛变投敌。其余的,都不许再说。你要紧记。”

    南琥珀沉默一会:“我担心连队会垮,起码会乱一阵。”

    “你有建议吗?”

    “目前情况下,你们干部是连队一条腿,我们班是另一条腿。只要这两条腿站住,不出毛病,连队就不会垮。”

    “南琥珀啊,当班长真是可惜你了。”

    “我向地里的爷爷们(跺脚)保证:我这个班绝对不垮!”他望定指导员,用猝然而至的沉默遏他接下去说。

    指导员道:“做人吧。啊?”

    二

    曾经有过一个通报,某部副连长为了检查战士执勤情况,采用摸哨的方法接近哨兵,结果被哨兵误为敌特,开枪击毙。他死了,还补个处分。有鉴于此,上级传下严令:任何干部,

    均不许用摸哨方法探查哨兵值勤情况,严防恶性事故发生。通令到达连里,新兵不晓事,一团儿悲怜。老兵们满面喜色:就是嘛,我们上夜岗够紧张的,你还装神弄鬼,明明是不相信我们嘛。干部们都挤在连长屋里,长吁短叹。

    恰巧也在那天,连里公布了另一道命令:任命南琥珀为一班班长。

    南琥珀在队列中卡地立正,以为全连都在看自己,兴奋得不行。其实谁也没看他。一个班长上任,在连队就跟换岗一样平常。但是南琥珀夜不能寐,步枪换成冲锋枪哪,终于获得点指挥权。部队嘛,枪越小官越大,最大的官不带枪。今后他头一甩,就不是甩臭汗了,而是道命令:上!班长——军长,只一字之差,另一半完全相同。

    他忽然想起不幸牺牲的副连长,他和他都是同一天编入命令。他很伤感,因为他认得他,还很佩服他。他曾经是个人物呐,战术技术极棒,几次通令嘉奖都有他,但死的多冤。“妈的,我去摸哨!”他忽然想试试这一着。他说不出为什么要这样干,抗命呵!可他忘不掉自己佩服过的人,他非干不可,要不,他就对不起他。

    当天夜里,南琥珀匍匐探查了本班哨兵。后来几夜,他又探查了邻班的防区。有一两次,他都爬到哨兵影子旁边了,都没被发觉。而他,却惊讶地捕捉到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吕宁奎怎样站岗的?他把雨衣蒙在一株小树上,鼓鼓的,象个人。自己躲在石窝里。隔会儿探下头。他以为自己很聪明,其实笨得发硬。他两眼全扣在雨衣上了,等敌人往上扑,他好开火,却丢开了其它三面,怪不得有雨没雨,他上岗总带雨衣。

    李海仓怎么站岗的?他不上刺刀——违反规定,他伯刺刀反光。真不知从哪里拾来的破见识,日本鬼子的三八大盖刺刀才反光呐,国产步枪刺刀两面磨毛,不反光。南琥珀后来借个由头和他说了,但他不信,以后照样不上刺刀。这种人啊,专和你拧着,高度自信。南琥璃思索出了对付他的办法:想叫他信什么,就先逗弄他不信;想叫他不信什么,你就先逗弄他信。

    宋庚石呐,十分钟内喝问过两次口令。头一次是问一堆礁石,第二次是问一只空汽油桶。

    规定:弹仓可以压弹,绝不许上膛。南琥珀凭着他们下岗时细微的枪栓声,料定他们上岗前统统推弹上膛了。还有,所有哨兵拉尿时,都象女人那样蹲下拉,警惕地朝后看。没人教过他们这着,绝对没有!所有哨兵上岗从哪儿走,下岗准保还从哪儿回来,象山兽那样规矩,连脚印都重叠,这是什么心理状态?南琥珀还为自己早先上夜岗时的恐惧羞愧过,现在他大怒,原来自己当新兵时,就比他们现在强。

    干部也一样。三排长怎么查岗?亮着手电脚步很响地走来,显然不是为了寻找哨位,而是哨兵早早发现他;别误会,是我呀!

    南琥珀大悟,死去还背个处分的副连长多么不寻常。只有他,敢在黑夜探查一线哨兵的临战状态,模索手下士兵的心思、神经、胆量,捕捉住他们天一亮就会消失的缺陷。而这种探查,迹近敌特,时时冒着弹击的危险。黑夜把人的警惕性扩大了三倍,每只枪一碰就响。这就是你为了熟悉自己士兵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副连长的血白流了——严禁摸哨。南琥珀偷偷地不让他的血白流,宁肯自己再流血。他匍匐接近战友的时候,感觉自己竟是在接近敌人。

    他看透了人家夜里的毛病,于是,他白天看人时的眼神也不一样了,总歪着,将人家白天黑夜对比着看,心内蠕动拳拳妙意,脸上全是自得之色。至于看到了什么,他从来不和人说。

    再听到领导重复“不准摸哨”的禁令,他坚决赞同。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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