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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了。”

    欧达乌德太太没有答话,只是吧嗒了几下湿润的嘴唇,好像她对于“没完没了”颇有经验。

    年轻的帕克太太继续东张西望,寻找能够引起话题的东西。她愿意对她的朋友说些表示爱慕、叫她放心的话,可是总被一种什么力量阻止着。她们似乎被冲刷得距离更远了。雨水哗啦啦地溅在车轮的辐条上。这两个女人开始接受、承认这个距离了。车轮刷刷地响着从雨水中碾过。过一会儿我会补救的,艾米帕克心里想。她是个热心肠的好人。过一会儿,她心里说,而不是现在。她仿佛已经被冲得太远了。她迎着强大的洪峰游泳,马戏团跳舞的人也在那激流中漂浮,还有欧达乌德赤裸裸的身子。

    欧达乌德太太在唱歌,因为心里烦闷。

    那条路似乎是在突然之间延伸到现在已经是一座孤岛的乌龙雅。公路的路面相当结实。车轮滚滚,马车从一群正横穿大路的羊群中间驶过。

    现在,肯定有希望见到她们的丈夫了。

    “你说他们好找吗?”艾米帕克问道。她弯下腰,让手在羊儿油腻腻的脊背中间划过。

    “这地方不大?”欧达乌德太太回答。

    当她们从羊毛那暖烘烘的、给人以慰藉的气味中穿行的时候,共同的希望又把这两个女人联系在一起。她们好像是坐在不平的羊背上被驮过去的,她们听着羊粪蛋儿拉在地上的声音和青蛙的叫声,满意地舒了一口气。

    就这样,她们进了那座小城,经过面粉厂,经过那马戏团曾经在里面搭帐篷的围场,经过教堂自色的钟楼。钟楼上的大钟已经不走了。教堂下面,有人正被埋到那湿乎乎的、茂盛的茅草之下。

    “啊,天哪!真可怕!”欧达乌德太太说。她支棱着脑袋,又想看,又想转过脸去。她浑身起鸡皮疙瘩。想起她自己参加过的那些葬礼,这眼前的葬礼似乎也和她有关系了。

    可是艾米帕克瞧着死者的亲属们撑着的纺锤形雨伞,似乎由于洪水的出现,在到乌龙雅的路上第一次睁开了眼睛。眼下,她还不至于死呢!

    她们进了城。店铺里摆满了金属器具、手套、椰子冰糕、已经蔫了的甜菜根。可是人们,甚至老年人,也都跑到水边看洪水去了。

    一位妇女手里倒提着一只莫司科维公鸭沿着小巷走了过来。“你们想象不出,”她说“你们想象不出,那地方挤满了人。有遭灾的难民,有自愿来救灾的人。连总督也来了。他们正在橡树酒店那里晾被单,宰了满满一院子鸡鸭。”

    “我们是来找我们的丈夫的,”欧达乌德太太说。“斯坦帕克和迈克欧达乌德。他们是来这儿做救灾工作的。您见过他们吗?”她问。

    那妇人没有见过。

    “他们俩都是块头挺大的男子汉,”欧达乌德太太说。“我那口子还留着黑胡子。”

    但那女人还是没有见过。她的眼睛里一片茫然若失的神情。仿佛正在那神情背后,寻觅她自己的生活片断。一旦拼凑起来,就要讲给这两位来他们这个城镇造访的女人听。

    “星期五,我们差一点让大水给冲走,”那妇人开始讲了。

    可是她手里倒提着的那只鸭子从街面上抬起它多瘤的脑袋,嘶嘶地出声。可欧达乌德太太不是个爱听别人讲故事的人。

    “去看洪水该走哪条路?”她打断妇人的话问道。

    那女人回转身,把整个手臂伸出来,给她们指点,她那技在肩上的湿头发甩动着。她是个绝妙的传信人。

    “顺着这条巷子往前走!”她说道。她的门牙掉了,这话说出来就像从毒蛇的两枚毒牙中吐出来的信子。“第一个胡同别拐,第二个也别拐。看见那个阳台了吗?从那儿往右拐。洪水漫到那片公用地了。”

    那巨大的、黄色的猛兽已经掠过那块草地。

    “那块公用地已经淹了一半,”女人说。“已经到了特劳尼斯。洪水从窗户冲进去,把那套崭新的房于全毁了。”

    欧达乌德太太咂咂舌头,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同情。反正那匹顺从的马儿又继续朝那可怕的地方走去。

    在乌龙雅,人们的一切全都围着洪水转。不是看洪水,就是在帮忙。要嘛从那条载着他们从一场梦幻走到另一场梦幻的船上走下来。有的人已经解脱了,现在正被抬了下来。围观的人们大都回避这场面,不是怕倒胃口,就是因为他们害怕面对这些裸露的面孔。只有巴布奎克莱依——他是跟姐姐多尔奎克莱依一块儿来的——能够忍受死者脸上的“微笑”

    “这老家伙挺好,”他边说边朝一个老头的脸乐呵呵地笑着“瞧见了吗?”他说。“他挺好。你能看出,他挺好。”

    他触摸着老头脸上的“笑纹”这正是斯坦他们发现的那个头朝下卡在树权上的老头。

    许多人,包括那些可以啪啪地抽着响鞭、.可以摔倒四岁公牛的男人们都厌恶地走开了。他们都说,这种行为是不能允许的。所以,多尔奎克莱依只得喝住她的兄弟,拉回他的手。

    他先前发现一块挺古怪的圆石头。这块石头是被无数次的洪水冲刷成现在的样子的。现在既然不能随便动手,他就站在那儿看他那块石头。他被围观的人们包围着。这小伙子个头挺高,可是没关系,他还可以低着头瞧自己的玩意儿。整个世界都集中在手心之上。

    那些看洪水的人一直议论纷纷。围观的人们一堆一堆地聚集在一起,脸上尽是激动的表情。不过也有些人说起话来带着一种权威和关心公益事业的热情。他们脸上一副认为自己能解决某个问题的表情。有的人说,应当向北开一条泄洪的水渠;有的人说,显而易见,这样的水渠,只有向南开才行。有的人对洪水有些经验,他们考虑到现在的情况——水位明显地不再上涨,风的方向,云彩的形状,再加上某种本能.认为洪水一定会很快就退下去。

    一伙随员陪着总督。总督问些问题,表示他的同情,也显示出他的老练。他站在那儿,一只脚朝洪水的方向稍稍跨出一点儿。他只是为了站得舒服一些,因为他曾经受过伤。可是有的人看了不禁在心里问自己:这个姿势是否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他们看着他那只很秀气的英国靴子的靴尖,等待着发生什么异乎寻常的事情。总督穿着质地十分考究、领口镶着丝绒的大衣,继续显示着他的老练。他头发花白,吸着一支雪茄。一团团蓝灰色的妙不可言的烟雾似乎“误入歧途”和四周的烟气混合在一起。

    “当然,会拨给你们专款,还要发放一部分衣物,”总督对市长说。脖颈在那剪裁得很合适的领口内转动着,一双显示着受过良好教育的眼睛所蕴含的朦朦胧胧的同情越发强烈了。“不过现在,”出于对周围情形的尊重,他压低嗓门问道:“人们有足够的粥喝吗?”

    市长说,依他看,粥倒不缺,这得感谢一些地主和屠户们的慷慨。这件事由一些太太们照料,统由一位屠户的老婆掌管,有一位五金商店的老板借给几个炉子。市长站在总在身边,两腿叉开,膝盖有点打弯,两手下垂,十指分开,就像两串香蕉。

    这当儿,那熙熙攘攘的人群被激动的情绪或者好奇心驱使着,这儿站站,那儿走走。他们之中许多人披着麻袋。当然,不是因为贫穷,而是为了实际的原因。它们能挡雨。人群就像一幢幢哥特式建筑,人们的手都搁在胸前,抓着被在肩上的湿麻袋。有时候,那姿势很显眼,给人们一种做祈祷的印象。有的人确实在默默地祈祷,嘟脓些他们从教堂里学会的很不完整的祈祷文,或者东一句西一句,用他们自个儿的话来祈祷。但大多数人只是为了抓肩上的湿麻袋。周围是一股麻袋味。有的人肩上和胸前都留下一层淡淡的麸皮和细糠凝成的糊一样的东西。

    当他们来回走动着、闲聊着,或者站在那里的时候,他们敢于想象或者敢于回忆往事的话,你可以打开他们灵魂的“橱柜”看一看那里面或者排列得整整齐齐,或者杂乱无章的东西。有的人感情过剩。比如说有一位杂货铺老板的妻子,没法克制对一位警察的渴念,整夜整夜地在被窝里辗转反侧,为了克制心中的欲念,连嘴唇都咬肿了。可是多尔奎克莱依呢?她站在一片泥泞之中,除了制止兄弟去看一个中国人,几乎就没挪窝。多尔,这位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的多尔,灵魂的“橱柜”里拥有一缕灯光。当洪水涌动着拍岸而来,拍岸而去,她想起了父亲。她那淡淡的、要隐没了、但又终于没有消失的微笑,停留在修女们的脸上。从她们那里,她学会了铜版雕刻。她的家人很为此骄傲。多尔奎克莱依和几个修女坐在一起。她们正埋头干各种编织的活计。修女头戴圆锥形的帽子,脸上毫无个性特征。她们教育了多尔,使她拥有至今还在照耀着的那缕黄色的光。

    可是人们皱着眉头说:“啊,瞧奎克莱依家这姐弟俩。”

    巴布奎克莱依挤过来挤过去,找那个中国人,要嘛干脆停下脚步,直盯盯地、极其坦率地瞅着人们的脸,那神情就好像他显然和他们的思想糅合到一起了。这当然越发糟糕。

    “她应当管住他,”他们说。

    多尔奎克莱依不得不从往事的回忆中挣脱出来,说道:“嘘,巴布!人家不喜欢你这样。来这儿站着,看那船上又运来谁了。”

    “雨很快就要停了,”他叹了口气说。

    他那双没有神采的眼睛又充满了愚蠢。

    “瞧,”他说“要停了,雨下完了。”

    尽管大家一直议论洪水要退,大雨要停,可这只能是一种理论上的空谈。谁也不相信这种事儿会发生。许多人在心底甚至不希望这样。有的人顺着巴布奎克莱依的手指向天空望去。这一天,天空第二次出现蓝色。但是那一片晴空也还是叫人忧虑重重,一团团乌云在翻滚,一队黑色的鸟儿就像一支箭从云中掠过。虽然连一只鸽子也没有,但那一队鸟儿使人们想到它们也会冲上云天。总督居然说了句笑话,那些保护他免受拥挤的人们听了爆发出一阵大笑。

    那一张张裸露着的面孔一旦不被已经习惯了的雨水遮盖,显得很有几分冒失。

    “那几条船好像要在这儿靠岸了,”欧达乌德太太说。“也许能找着我们的男人。”

    这两个女人,把车停在离人群稍远一点儿的地方,用链条把车锁好,在马鼻子前面挂了个草料袋——那里面的草料在离洪水很远的地方就开始往外漏了——然后,拖着僵硬的双腿,穿着沉甸甸的湿衣服,向洪水走去。艾米帕克觉得,走了这么长、这么艰苦的路,走到头才能舒展一下她那笨重的身子,太有点儿滑稽可笑了。她把湿麻袋围在肩上,看起来怒气冲冲,其实并没有恼怒。

    “你看见斯坦了吗?”她问多尔奎克莱依。

    “没有,艾米。没见。有些地方我们没去。”

    多尔奎克莱依以为艾米在生气。因为生性谦卑,她也就听其自然,逆来顺受了。

    渐渐地,一切都正常,自然了。在那羞羞答答地露出来的第一缕阳光的照耀之下,艾米帕克和她的朋友们一起,站在人群之中。这掩饰了她的笨拙和困窘,阳光渐渐变得更富于金属的色彩,更加耀眼。树木孤零零地困在闪闪发光的、棕黄色的洪水之中,噼噼啪啪地响着,闪着绿幽幽的光。一架风车旋转着,划破还残留的、灰蒙蒙的云霭。一条船开始向岸边划过来。人们极力辨认着船上的人,开着玩笑,甚至打赌。

    艾米帕克突然被一种恐惧攫住了。这可能是丈夫坐的那条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真不知道该对丈夫说些什么。周围那些陌生人那一张张面孔,不会比她丈夫的皮肤更使她感到陌生。而眼下,想到他的时候,唯一能够记起来的便是他的皮肤。

    “那是欧尼!”有人捂着嘴冒出一句。“那是欧尼奥凯斯,没错!”

    “我们这些守活寡的,”欧达乌德太太说。“他们三天没刮胡子,又相距半英里,我们可认不出来。”

    “没错,是欧尼奥凯斯,”那个很自信的男人说。

    然后,艾米帕克带着一种淡淡的不在乎的神情,认出这正是那条船。她认出来了。风儿吹动着一缕头发,和她脸上的微笑搅在一起,那是一丝心领神会的微笑。因为充满了信心,丈夫的容颜又回到眼前,脸上的每一根线条,每一个毛孔,都那样清楚,就如她对自己的面孔那么熟悉。她把这张脸捧在手中,在心底吞噬着,入骨三分,一种渴求折磨着她,她赶紧朝四周瞥了一眼,看看有没有人发现她这种神情。

    当然没人发现。

    欧达乌德太太喊了起来:“看见了吗?我们的小伙子就在这条船上。你爱信不信。那不是我那个黑鬼吗,他划船那副德性,要把别人都挤到水里头去了。”

    船儿在一片愉快的气氛中划了过来,欧达乌德太太在想象之中,给它升起了风帆。有的人说,这次救出来的是丁格利斯一家人和玛丽亨特。抱那只花斑猫的就是玛丽亨特。那位是丁格利斯家的老太太,都瞧得见她脖子上的甲状腺肿块了。船划了过来。经过好一番拖拉、转弯,敏捷地操作、气喘吁吁地互相忠告,才终于靠到人们站着的岸边。

    斯坦帕克很累,还在船上坐着。他抬起头,看见岸上的妻子。她穿着雨水淋湿的黑衣服,麻袋从肩上披下来,头发在风中渐渐吹干。他并不感到吃惊,也没有像别人那样,看见熟人或者亲戚的时候,招招手,开个玩笑。他只是那样深情地望着她,感觉到一种满足。

    “你现在难道就没有话对丈夫说吗?”“欧达乌德太太问她的朋友。

    艾米帕克把目光移开。她已经看过他了,看过他的那双眼睛。她想,她还从来没有看得这样深沉。没有多少话要说。

    “别胡扯了,”艾米说“别说傻话了。”她咬着风吹进嘴里的一缕头发,皱着眉头。

    于是,斯坦帕克想起走进他们那间小屋时的情景。她站在搪瓷盆前头,从脸上把乌黑的头发拢到脑后。两条大腿洁白的皮肤现出一种绿色。夏天的阳光下,自玫瑰在窗口映照出一片朦胧的绿光。

    “喂!”奥塞皮博迪探过身来说“你的太太来了。”

    “是的,”斯坦帕克说。

    于是澳塞皮博迫不再想进入他这位同伴的思想深处了。

    坐皮博迪的马车从山里来的这伙人,决定当天晚上就回家。对于洪水的兴趣已经淡漠。有的人开始指指划划地说,水位已经下降。只下降了一点点,但一点点也是下了。站在黄乎乎的洪水旁边的泥泞之中很冷。人们开始慢吞吞地向街上走去。一个窗口后面亮起一盏灯。一位妇女在倒茶,她把茶壶提得高高的,那棕红色的茶水的细流好像凝固了一样。

    帕克夫妇在渐渐浓重的暮色之中并肩走着。

    “母牛怎样?”斯坦帕克问,因为他觉得他该说点什么。

    “有德国老头儿照看它们呢。”

    在回去找皮博迪的大车时,当着朋友们的面,他俩谈话简直成了一种罪过。不过他们还是挨得挺近,衣服可以相触。他们答应给奥塞皮博迪家的老太太带回一只猪腿。坐在车上等这只猪腿的时候,帕克夫妇似乎已经融为一体了。

    “驾!驾!”欧达乌德太太已经吆喝着打她那匹马了。

    她准备自个儿赶路,拉着丈夫和一两瓶酒。

    “凯拉尼山那边见!”欧达乌德太太喊道。

    在丁当的马铃声中,她驱车驶入那充满友爱的夜色之中。

    这整个夜晚都会充满友爱的。他们坐在大车里,传递着不知是谁的一卷薄荷糖。等那只猪腿的当儿,硬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艾米帕克不喜欢薄荷味儿。她拿了一块,咬了一点又吐出来。然后把咬过的粘乎乎的那半块送到应该是丈夫唇边的地方。他笑着,用牙齿咬住那块味道很强烈的糖。薄荷味儿流遍全身,直到眼窝。

    “你是谁家的小孩?”有人问道。

    黑暗中,有个小孩在哭。

    “啊,是这么回事,”那家肉铺的老板娘说。她拿着用地方报纸的广告包的猪腿走了出来。“这孩子一直到处乱跑。哭了整整一天。‘你是谁家的孩子?’我问他。他不回答,只是瞅着你哭。‘那么,进屋吧,’我说。‘我给你好吃的饼子。’可他还是哭,跑过来跑过去。我说,我要去警察局,把他作为丢失的儿童交给警察,这当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可是,你们知道吗?人们似乎对这种事儿不能容忍。‘你就不能为这孩子做点什么吗?’他们说。就好像这是我的儿子。他就这么哭哇哭哇,好像这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圣诞节。喂,奥塞!这可是你们家老太太一辈子也没吃过的好猪腿!”

    那孩子还在黑暗中哭着。

    大车上的人们说,这孩子也许是洪水从哪儿冲来的。

    “如果他还这么号,还要被冲得更远呢!”第二个人发表了很诚实的意见。

    但是没有什么恶意。黑暗之中,只有容忍,友好和亲密。他们要回家了。

    艾米帕克一定要看看那孩子。“让我下去,让我看看他,”她说。

    她得绕到大车那边。黑暗中,似乎正有某个打算在形成。她非得摸摸那孩子不可。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把他拉到一缕灯光下面。那光是从肉铺里射出来的。肉铺现在已经彻底关门了。

    孩子沉着脸,一点表情也没有,嘴和眼紧紧地闭着。她伸开两只手,抱住那孩子,就像抓着一只鸟。

    “难道人们不叫你什么吗?”她问道,同时察觉到大车上的人们正在等她。他们挪动着身子、咳嗽、摆弄着缰绳。

    但是那孩子躲闪着,她只抓住他的磷磷瘦骨。

    “快走吧!”车上的人喊道“天要亮了。”

    “上车吧,艾米,”丈夫也喊道。

    “那么,等把你带回家,我们给你取个名字。斯坦,”她喊道。“我们把这个孩子带走吧。”

    那孩子长久地凝视着她,好像在怀疑有没有这种可能性。艾米自个儿也没有把握。

    丈夫已经嘟嘟哝哝地抱怨开了。他们拿这个走丢了的孩子怎么办呢?

    “好吧,先留他一两天,”他嘟哝着说。“等我们把他的情况弄明白再说。”

    “好了,”她说。“我们很快就要快快活活的了。”

    她那愉快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萦绕,倾听她的也只有这寂静。尽管她自个儿也开始对此怀疑起来,她还是扶那孩子爬过笨重的车厢板,上了大车。孩子没有表示反对,也没在那拥挤的大车上坐下。大车驶上归途,开始了漫长的颠簸。

    “我简直把星星是个啥样儿都忘了,”艾米帕克说一

    她有一种很微妙的幸福之感。大片的天空还是阴沉沉的。但是没有阴云的天空中刚刚出来的、珍珠一样的星星在闪耀。当大车从一块块石头上面滚过去的时候,你简直可以吞吐那清冷的星星了。那星星颤动着、闪烁着,渐渐变小,但仍然存在着。

    “是的,雨是下完了,”一位叫特德福斯迪克的人说。他是搭车回家。

    可是奥塞皮博迪啪地一声抽了一下皮鞭,说,旱季到来之前,他才不信这雨会停呢!

    人们开始用梦呓般的声音,回忆这场已经成为历史的洪水,并且清点他们弄到的那些东西。因为一场大水,使得许多物品各易其主。这并无卑鄙可言,这不是偷盗。只不过是所有权的改变。就这样,各种式样的锅碗瓢盆、一块奶酪、一条绳子、一本世界地名词典,甚至一个坐浴浴盆,堂而皇之地到了坐在皮博迪大车上的这伙乘客的手里。

    帅b克家捞到一个崭新的娃娃,分文未花。”

    大伙儿友好地笑着,笑声里带着朦胧的睡意,然后又把话题扯到别的方面。

    但是艾米帕克和天上的星星一起摇晃,斯坦帕克望着那幽深的夜色,目光掠过簇簇树影,又陷入黑暗之中。那孩子坐在他俩中间,也许在听这些远离家乡的乘客们聊天。不过究竟他在想什么,谁也说不清。

    “你不冷吧?”艾米十分友善地问他,听起来,好像在做一种试探。

    孩子没有回答。他十分拘谨地坐在那儿。在大车上,他们三个人——男孩、丈夫和妻子自成体系,都很拘谨。他们挤在一起,相互谛听着对方的心声。过一会儿,等猜疑暂时停息,睡意把他们淹没,他们或许还会怀着钟爱之情,融合在一起。

    艾米帕克随着车轮颠簸。这一天经历过的事情,在她的脑海里时隐时现,不断翻腾。此刻,她被生活,被脑海里拥有的、她亲身经历过的这种种事件,激动得浑身发热。当她直挺挺地坐在车底板上,颠簸着,撞到大车坚硬的木栏杆上的时候,道路似乎漫无止境,但是在她的心底,很快就能走完这段路。甚至由于以往不成功的尝试而引起的郁闷,也因为她现在可能得到的这个孩子而烟消云散了。

    他们走过一座木桥。脸颊触到了片片树叶。那位叫特德福斯迪克的男人唱着一首关于一位少年鼓手的歌儿。

    一路上,斯坦帕克坐在车上,想着自个儿那令人尴尬的、难以言传的童年。他感觉得到紧靠在他身边的这个陌生孩子的愤怒。他不像妻子那样,想收养这个孩子。不过,他虽然不积极主动,但也不想拒绝。因此,大车平平静静地载着他,穿过茫茫夜色。他精疲力竭。他自己生活的浪潮顺着别的道路汹涌而来,忽涨忽落。或者,他推开一扇扇房门,走进他认识的那些人家。房子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朝他转过来,正期待着他能像他们想象的那样行事。但是,他尽管表面上看起来稳健、可靠,实际上正如生活的洪流一样,萦回流动,变化莫测。他又转身离去,把他们扔在那儿,话到嘴边未能出口,惊讶地咧着嘴,露出一排排牙齿。他本想让人们满意,但总是不能。他本想赞成他们呆在那儿别走的主意,但是也办不到。他本想张开嘴宣布:“我来了!”那样,那些人就会窥视他们自己的内心,带着满意的微笑,发现这本是他们的初衷。他们会像五金商店摆着的一溜货物,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可是,他的星在闪烁,明灭不定;他的云在飘忽,满天飞霞。

    沿路,皮博迪大车里要下车的乘客陆续从那些还睡着的人们中间爬起来,活动着僵硬的四肢,爬了下去。很快,车上只剩下奥塞皮博迪,帕克夫妇和那个捡来的孩子,空荡荡的,越发冷了。他们紧紧地偎依在一起。

    等到奥塞皮博迪说到了,把他们平平安安送到家门口,那孩子便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星光之下,暴露在他的“站台”之上。他站在那里,好像是在等待他的恩人们对他的命运做出什么样的宣判。

    这时,男人正从车上往下搬一样东西。夫妻俩因此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执。

    “那是什么?”女人满腹狐疑地问道。

    “是个澡盆,”丈夫说。他笨手笨脚,澡盆还没拉出来,呼地一声碰在车厢板上。

    “这有什么用?”她问道。她的声音变得重浊起来,就好像这第二个问题分量太重了。

    “坐在里头洗澡呗!”丈夫回答道。

    “星期日上教堂的时候,把你洗得香喷喷的,”奥塞皮博迪边说边朝黑暗处吐了一口唾沫。

    妇人说道:“我不知道这个澡盆是你拿回来的。你是怎么弄到这玩意儿的?”

    “它在那儿扔着,”丈夫边说边用脚尖踢了一下那个空澡盆。他虽然不是故意踢的,但听起来像是故意。“它在那儿扔着,”他说“看起来谁也不想要它。我就拿来了。它总会有点儿用处吧。’

    “哦,”她有点儿疑惑地说。

    那个捡来的孩子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蜷缩在那儿,似乎是为了躲避天上的星光。

    “不管怎么说,”妇人说“我们到家了。”听声音,她被这笔“不义之财”搞得精疲力竭了。

    “把你的手递过来,”她对男孩说。声音重新变得昂扬起来,但也带着一种危险的命令式的口吻。“你自个儿就能跳下来,是吧?你该明自,你已经挺大了。”

    “他当然能,”男人说。他正来回踱步,绕开澡盆,跺着脚。“他壮得很。”

    于是男孩照吩咐,朝他们跳了过去。他们跟皮博迪道过晚安,匆匆忙忙穿过黑沉沉的夜幕,经过一株枝叶丛生的玫瑰,走进一幢房子。

    走进那幢房子里面的一个房间以后,妇人放开孩子的手。那屋子因为一直门窗紧闭,非常憋气,伸手不见五指,一片跌跌撞撞的声音。这时,艾米只想着让自己重新熟悉这个“窝”她在那温馨的黑暗中呼吸着,感到一种慰藉。“哦,我要和他聊一聊,”她在心里说。“不过要等一会儿,抓着他的手,坐在床边,讲讲动物的故事。”她已经知道了她将要捧在手里的那张小脸的模样,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不大害怕再失掉他了。眼下她只想着找东西。找火柴。

    男人和女人都在屋里跌跌撞撞地摸索着。

    “火柴在这儿,斯坦,”她说。

    然后,他点着了灯。屋子里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还有一个黑乎乎的铁炉子,炉膛里是些死灰。

    “这是厨房,”男人说。他半开玩笑地、痉挛地用胳膊肘往里面指了指。

    说话的声调不像他。他只是觉得说说话向这孩子解释点什么是他的责任。

    然后,他出去小便,把澡盆放在一间小棚屋里。它就静悄悄地搁在那儿。帕克夫妇总是为这个澡盆感到不安。

    女人带着一种权威和宽慰,在她“失而复得”的屋子里来回走着,放着、挪动着一些东西,开始和那孩子谈话。没有她应该有的那种直率和温情,只是谈话。

    “我们要在这儿给你铺张床,”她说。“他一会儿就给你拿一张折叠床,然后给你找床单。不过,我们先得吃点儿东西。还有点冷牛肉。你喜欢、吃牛肉吗?”她问道。

    “喜欢,”他说。

    “有的人爱吃羊肉。”

    “我吃过一次猪肉,”男孩说“上面是一层烤得很好的脆皮。”

    “也许是你爸爸养了口猪,”女人说。她很细心地用盘子和叉子摆出一个图案。

    “是汤普森先生宰了口猪,给了我们一些猪肉。”

    “啊,”她边说边留神听着。“汤普森先生给的猪肉,是吗?”

    可是男孩又把自己封闭起来,显得十分谨慎。好像他已经下定决心,就从这个夜晚开始,从乌龙雅那家肉铺外面开始,重新创造一个自我。

    很快他们便都坐下,保持着各自的静默,吃起东西。男人和女人咀嚼着食物。他们用一种满意的眼光瞅着屋子里的摆设。他们都不再去想那些让人兴奋得或者让人羞愧得难以承受的事情。在这个房间里,许多东西都是他们自己双手制作的、磨损的。这是些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事物。

    但是这些东西哪一样都不属于这个男孩。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他那份牛肉和一些在牛油里很快炸好的凉土豆。他坐在那儿,看起来很瘦弱。过了一小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玻璃,半遮半掩地拿在手里坐着。

    “那是什么?”吃过东西,他们心满意足地问道。

    “是块玻璃,”男孩说。

    “可怜的孩子,”女人在心里说。“我要跟他说话。不过,呆一会儿再说。”

    她不得不排遣那些令人伤心的回忆。至少要排遣一点儿。

    男人想起他的奶牛。但是在他心底,依然涌动着那浑黄的洪水,浮现着被洪水堵住了的房门,还有那架扔在“孤岛”上的缝纫机。

    “啊,”他说“不知不觉快到挤奶的时候了。”

    于是他们一起开始上床睡觉。小男孩按照他们的吩咐,在厨房里睡。他什么都按他们说的去办。

    “晚安,斯坦,”女人说。“啊,这一天!”她把唇贴在他的唇上。她是他的妻子。她的唇湿润润的,那么熟悉。当他用肘子撑着久起身子,去吹蜡烛的时候,又想起他在船上坐着时,岸上居高临下站着的那个女人黑乎乎的身影;想起有一回,他急匆匆走进家门时,那个白中泛绿的影子,以及白玫瑰落在妻子大腿上的阴影。他很快就丢开这些念头。他累了,很容易变得烦躁。

    “是啊,”他打了个哈欠“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还有这个孩子。你看这孩子还可以吗?”

    现在,无法排遣的悲哀淹没了这个刚刚亲吻了丈夫的嘴唇、向他道过晚安的女人,她闻着蜡烛熄灭之后灯芯散发出来的难闻的气味。

    “我不知道,”她说。

    她在床上躺着的姿势简直让人不能忍受。

    “你非要把他带回来,”他责备道。

    她并没有感觉到曾经爱过丈夫这个男人。她已经忘记站在河岸上的那个时刻——他们升腾而起,从眼睛钻入对方的心灵。她期望被一种永恒的爱所充实。

    “是的,”她躺在黑暗中说。“是我的错。我把他带口来了。可是我不能不这样做啊!”这话丈夫没有听见,因为他已经进入梦乡。

    然后,她很敏捷地、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好像这个夜晚之前好久她就拿定主意要在这个时候开始行动。她穿过清冷的卧室,径直向厨房走去。

    “你在干什么呢?”她温柔地问。

    厨房里,炉子里还有火。男孩侧身躺着,透过他那块玻璃,看正在熄灭的炉火。他并没有抬起头来瞧她一眼,尽管对她的到来表示认可。

    “你还玩这破玩意儿,”她说。她穿着睡衣在床边坐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这是教堂上头的,”他说。

    “这么说,你们家离教堂不远?”

    “不是。这是后来的事儿。我和别人走散以后。在柳树林附近。我以为我要死了,”他说。

    “你是和家里人呆在一块的吗?”她问道。

    “我不记得这些事了,”他有点儿圆滑地说,仍然拿着那片玻璃照着玩。她看见那块玻璃给他的面颊涂上一层颜色。他移动玻璃的时候,皮肤上就出现一块流动着的鲜红的光斑。

    “这没关系。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她说道,用手抚摸着他,但是不抱多少希望。

    “你在这地方干什么?”孩子问道。

    “哦,”她说“我住在这儿呀。这是我的家。”

    但是她觉得皮肤一阵阵发冷。她对她的这些家具什物又有点把握不住了。

    孩子望着她的手。那只手毫无目的地搁在他的胳膊上。看来,她还得学习学习,才能知道该跟这孩子说些什么。

    “你不想照照这个吗?”他问道。“这是我从一个窗户上砸下来的。”

    “砸下来的?”

    “别人谁也拿它没用嘛,”他说。“我想拿它照着玩儿。”

    显然,这是他的玻璃了。

    “一开始,它掉进水里了。可我硬把它捞了上来。你知道,教堂里头都是水。”

    她拿过那块玻璃,放到眼前,整个房间立刻沉浸在一片鲜红之中,还在燃烧的火炭成了一块散裂开的金子。

    “我给你讲讲那座教堂,”他说。“那里面还有鸟呢!都是从窗户上的窟窿飞进来的。那天,我大部分时间在那儿睡觉,躺在长椅上,头底下枕着一块人们跪上去做祈祷的什么玩意儿,一种坐垫吧,不过那玩意挺扎人。鱼就在教堂里游。我还用手摸了摸一条鱼。书在水上漂着。你知道,水流动,漂在上面的东西跟着流动。”

    “是啊,”她说“是这样。”

    现在,当她在想象之中跟那小孩一起蜷缩在教堂里的靠背长椅上的时候,透过那块玻璃片看见的紫红色的洪水把她抓住了。那洪水里有死去的人和牲畜。一株株柳树下面,甚至有人的脸漂浮着。

    “你做祈祷了吗?”她问道,从眼前拿下那块玻璃。

    “没有,”他说。“没有什么好说的祈祷词了,在那座教堂,再也不会有什么祈祷了。”

    他们相互凝望着。拿开那块玻璃,他们的皮肤又变白了。

    “听我说,”她说,她的声音又把他们平平安安地带回到现实中了。“你知道,你可以住在这儿。如果你愿意。这就是你的家。”

    “不,不是,”他说。

    她把那块玻璃放到床罩上。

    “你最好睡吧’她对他说。

    她又变成一个有点笨拙的年轻女人,怀抱着一种从别人那儿学来的自信。她的声音本来应当充满热情,发自内心深处,但现在却刺耳,又显得浅薄。她不得不用这种声音表示她的意见。

    “明儿早晨见。你不冷吗?你知道,你得增加营养。你太瘦了。不过,食物会把你吹起来的。”

    那男孩看起来不想再跟她说话了。他把脑袋枕在胳膊弯上,侧着身子蜷缩在床上。她不会赢得这孩子的信赖。于是她起身走开,从那束仍然缠绕着她的红光中走过去,从那座被水淹了的教堂里已经归于沉寂的祈祷中走过去。她回到她的房间,和睡神搏斗一番。

    但是,她突然看见丈夫穿起了裤子。玻璃灯罩里的灯光很黄,平稳而柔和。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她问道。

    “该起床了,”他说,声音像腰带抽打似的,没有一点柔情。“弗利兹已经从院子里走过去了。”

    实际上,她也听得见水桶那熟悉的、吱扭吱扭的声音,还有公鸡吵人的、让人无法再睡的啼鸣声。

    他们要去做那些必须做的事情。皮肤接触到早晨的空气和水都有一股凉意。他们都带着一种严肃的神情,在屋子里转过来转过去,各干各的事情:梳头、结辫儿、穿衣服。很明显,他们的生活从来没有什么有色彩的片断。他们轻手轻脚地快步穿过厨房,从那个在一张窄窄的床上熟睡的小男孩身旁走过。他们只是瞥了他一眼,好像生怕打搅了他似的、或者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

    院子对面的牲口棚里,一盏风灯的光亮之下,那几头母牛的屁股影影绰绰,还有瘦小的德国老头那张脸。他等着向他们报告事情,听从吩咐。母牛嚼着草料。唾涎的气味以及母牛的喘息,盖过早晨清冷的空气,升腾起来。女人和两个男人坐在木墩上面,膝盖中间夹着奶桶,准备开始他们例行的“仪式”

    “雨停了,”德国老头边说边挤着刚抓到手里的xx头。

    “是呀,”斯坦帕克说“真停了。”

    他用一块布擦了擦那头青灰色的母牛的rx房,然后把布挂在钉于上。

    “我知道要停的,”老头说。

    “你怎么知道的,弗利兹?”艾米帕克问。

    “哦,”他说“我知道。我能感觉出来。”

    然后,便是牛奶挤进奶桶时发出的音乐般的声音。

    “洪水怎么样?”老头问。

    “洪水太可怕了,”艾米帕克说。“斯坦比我见得更多。我只看见一点儿。有的人失去了一切。”

    老头咂了咂嘴,那声音盖过了柔和的挤奶声。

    “我们带回个澡盆,弗利兹,”斯坦帕克对他说。

    “是斯坦捡的,”妻子说。

    然后,他们坐在那儿,挤着一头头温驯的、个头挺大的奶牛那富有弹性的乳头,让牛奶射进桶里。

    斯坦帕克一双脚生了根似地踩着干净的砖块,等妻子给他讲那个捡来的孩子的事情,可是看起来她还没有讲这件事情的意思,或者还没到时候。

    他们坐在那儿挤着牛奶,一层泡沫已经急不可耐地溢上艾米帕克那只桶。这是个没完没了地挤奶的早晨。挤完之后,两个男人丁零咣啷地装着奶罐。母牛三个一群,两个一伙,漫无目的地凑在一起,已经挤瘪了的rx房在大腿间晃荡。然后,她从牛棚的围栏里跑出来,穿过院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们那幢房子跟前。她气喘吁吁,在心里说:现在,他的一双眼睛该睁开了吧。她要对他说许多事情。在早晨明媚的阳光照耀之下,有可能完成夜里遭到拒绝的事情。她可以用爱的力量,强迫这孩子留在她的家里。

    她放慢脚步,以免看起来太蠢。而且尽量使自己急促的呼吸平静下来,做出一个微笑。可是走进厨房,她一眼看见那张窄窄的床上床单摊在一旁,冷冰冰一动不动地扔在那儿。她也没有费神去喊那孩子。她看见那块红颜色的玻璃,已经在床板上压碎,成了好几块玻璃片。

    不一会儿,丈夫回来了。他匆匆忙忙吃过早饭就去送牛奶。她已经把一切准备停当,放在他的面前。桌上放着皱皱巴巴的煎鸡蛋。他爱喝的红茶盛在一个蓝颜色的搪瓷壶里,等他享用。

    他开始切鸡蛋,那用力的样子就好像那玩意儿比鸡蛋硬得多,要嘛就是因为心不在焉。

    “朱厄尔再有两个月就要卖掉,”女人边说边从一家杂货铺送的月份牌上撕下两张已经过时的日历。“是该挤完它的奶的时候了。”

    “那孩子上哪儿去了?”

    再也没有比别人盘子里切得一塌糊涂的鸡蛋让人看了更觉得不舒服的东西了。

    “他不在了,”她说。“跑了。”

    “我们留不住他,”丈夫说道。“他不想在这儿住下来。这一点看得出来。他不属于我们。”

    “是的,”她说。

    尽管她不完全明白,也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

    她无法解释怎么会有这种时候,你自个儿一定要为生活中那些高深莫测的事情去出示一些确凿的证据。现在,她在厨房转来转去,皮肤在阳光下十分苍白,因为起得早,越发显得形容憔悴。一双手做些迟钝的动作,无法和她曾经经历过的那些辉煌的时刻联系起来。这使得她皱起了眉头,把家什放到合适的位置,捡起一个灰不溜秋的土豆削起皮来。那土豆是前些时从篮子里面掉出来的。

    他吃完饭,把碟子推过去,然后说道:“艾米,”他尽量使声音和场合相符,以便打动她。“这样也可以,”他说道。

    “是的,”她回答道。“当然这样也可以。”

    他们很亲密。他们的生命之树已经长在一起,而且将继续下去。因为他们不可能从那共同的枝干上再分离开来。

    现在他们既已站在窗前,胳膊有意无意地相触,她便不否认他们共同生活的好处。经过这大清早疲惫的劳作——那也是一种收获——他也可以全身心地感觉到这一点。现在,母牛蹒跚着从树林中间走过。它们的尾巴摆动着,青紫色的鼻子嗅着淤泥里刚开始长出来的淡绿色的草,或者在金合欢树黑色的树皮上蹭着脖颈。他本来要说,你知道这个吗?还有这个,这个。这一切他亲眼目睹,亲身感受。但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一切,他只能站在那儿,捏着她手上的皮肉。也许没有必要说出来,他从她手上的皮肉感觉到她已经领悟了这一切。她已经开始看见那簇簇树影,白色的树干。那些比较低矮的、枝儿粗糙的树木,在晨光下摇曳,向他们倾斜着。那因为重又变得晴朗而愈显湛蓝的天空似乎在游动,站在窗框旁的这一男一女好像也跟着天空游动了一会儿,他们的躯体在摇摆,他们的灵魂在游动,辨认着那些熟悉的国家。瞬息间,他们简直无所不能。

    然后,男人穿上他那双硬梆梆的靴子,又记起那些他必须做的事情。女人取掉台布,叠了起来;就好像她很喜爱它一样。她觉得心里很满意。如果想起那个捡来的孩子,她能记起来的,也只是借着昨夜的火光,斜眇一眼所得到的印象。至于她自己由于膝下无子所引起的郁郁寡欢,现在可以更坚强地应付了。

    “也许我们应该把这孩子的事情报告给警察局,”她说。

    他说,如果下午有时间,他就骑马去一趟班加雷。

    谁也没再听到帕克夫妇在乌龙雅发大水时捡到的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洪水很快就退了,只留下一片肮脏的黄泥滩和许多褐色的蛇。居民们清理出他们的家具和重新找到的他们自己的点点滴滴,渐渐地不再提这个话题了。

    只是有时候,在杜瑞尔盖,人们回忆起那一车崇高的志愿救灾人,去救那些洪水中的难民的情形。谁也不知道帕克家居住的地方怎么样以及为什么得了这么个名儿,反正从发大水那个时候起,官方开始管这地方叫杜瑞尔盖。阿姆斯特朗先生的一位朋友——一个教授或别的什么——说这个地名的意思是“富饶”但是这地方的居民不太喜欢用这个名字,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不太习惯,只是写信或者寄东西的时候用用。就好像有什么期待他们完成的事,他们不能够、或者不愿意完成。

    艾米帕克在写这个地名的时候,放慢了她那只总是鲁莽、粗心的手,若有所思地一边深呼吸一边念叨着这个字。当陌生人提到这个官方正式命名的地方时,她就收敛起脸上的表情。她依然用拥有这些土地的人们的名字来称呼他们这个地区。有时候,在这块被称之为“帕克家”的地方,她坐在开满白玫瑰的矮花丛前,一双胳膊因为无事可干而显得笨拙,两眼眺望着那条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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