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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枪。艾米帕克希望那枪千万别走火。

    “欧达乌德先生,”她说“你认不出我吗?”

    “是呀,”他的妻子说。“这是我们的老朋友帕克太太。为了以往的情谊,她看我们来了。”

    “狗屁!”欧达乌德说。“有一对轻薄货,就要死人了。”

    “跟一位太太这么说话,可是太有教养了,”欧达乌德太太不满地说。

    “我是没教养,”她的丈夫直截了当地说。

    面对这个事实,他皱起了眉头,就好像他不能看得太长久,也不能看得太仔细。那是一块需要仔细观察的、漂亮的鹅卵石。

    然后,他举起枪放了一枪。

    “上帝救救我们!”他的妻子失声地叫喊着,揪扯着已经一缕一缕披散在耳朵四周的头发。“我们的日于过到了这般田地,在自己家里放枪!还是基督教徒哪!”

    “打着你了吗?”艾米帕克问。她感觉到了气流的冲击。

    “我不能保证一点儿都没打着,”欧达乌德太太哭喊着。“可我吓了一大跳。这个黑心肝的家伙!你这个魔鬼!你要杀了我们吗?”

    “你以为我他妈的这么仔细瞄准是干啥?该死的女人!”

    他又举起了手中的枪。

    “快!”欧达乌德太太说。“帕克太太,我们必须赶快逃命了。”

    这个窄小、昏暗的过道里,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和烧热了的枪油的味道。两个女人慌作一团,跑过来跑过去,撞着墙壁,选择一个可以逃命的出口。在这场混乱中,艾米帕克和她的朋友失散了。她发现自己钻进了那个最好的房间,怀着一种希望,用插销把门销上。她不知道朋友逃到哪儿去了,只知道她在这同一场走马灯式的奔跑和裙子的旋转中逃走了。

    “这事要没个结果,让我天打五雷轰:”欧达乌德又咆哮起来。

    他大概一直在门那边砸他的枪。他拍打着衣服口袋,像着了火似的。

    “打光了,”他怒吼着。“我要拧住她那讨厌的脖颈把她揪出来。”

    一扇门被砸烂了,房子摇晃了一下,又安定下来。他们似乎进入了这场混战的新阶段。那是激战前的宁静,或者是被颠倒了的疯狂。艾米帕克占据的那个房间是欧达乌德家最好的一间屋子,因此还一直没有人住过。此刻,这屋子里面甚至连鬼魂也以为这场混乱不会再起波澜了。印着玫瑰花的糊墙纸很巧妙地把每一个可能透风漏气的缝隙都严严实实地糊住了。结果生命好像在这里停滞了。窗台上落满了昆虫的翅膀、躯壳,以及变白了的蜘蛛腿。这位贸然闯进来的“入侵者”已经吓呆了,将自己置于这幅似乎是由比较大的木乃伊组成的景物之中。沙发里面和扶手里面填的鬃毛乱蓬蓬地扎了出来,壁炉台上放着一只挺长的猫。那是欧达乌德给妻子填起来的。她一直很喜欢这个玩意儿。

    艾米帕克费了好大气力才把目光从那只悲悲戚戚的猫上移开,透过窗玻璃上的尘土,看见她的邻居像一只猫,把身子紧贴在一间棚屋的拐角站着,两只耳朵像压平了似的朝后竖着,一双呆滞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在危急之中自我保护的希望。艾米帕克想告诉她的朋友,用不着再怕那支枪了,但是推不开那扇窗户。在这死一样寂静的小屋里,在玻璃窗上敲会发出可怕的响声。所有可能吸引欧达乌德太太注意力的企图最终都归于失败。因此欧达乌德太太只好继续伸长脖子趴在那儿,就好像死神随时都会从她想象不出来的那个方向到来,尽管她绞尽了脑汁。

    当艾米帕克设法从给她以保护的这间小屋可怕的禁钢中挣脱出来的时候,欧达乌德已经绕到这幢房子的一个拐角,手里拿着一把屠夫用的那种切肉刀,就像拿着一面小旗。

    这一回,帕克太太脸贴着窗玻璃,可真的喊不出声儿了。

    她看见欧达乌德太太越发使劲儿把身子贴在棚屋的墙上,喉咙上面的软骨蠕动着。她还没绕过那个墙角,欧达乌德已经挥舞着他那面“小旗”跑了过去。

    艾米帕克自由了。她冲出去,跑着。倒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她的生命之线已经拴在使得欧达乌德夫妇绕着这所房子旋转的那同一个线轴上了。因此,艾米帕克也跑了起来。她跑下摇摇晃晃的台阶,撞在那株倒挂金钟上。倒挂金钟在她跑过去的时候,小铃铛似的花儿摇动着。她就这么绕着那座房子跑着。那房子已经变成他们继续生存下去的中枢了。没有这个中枢,她们就都完了。

    她们跑呀跑呀,磕磕绊绊,东倒西歪。那是因为喝多了酒,或者因为踩在房子那边滑溜溜的松针上面,要嘛就是被房子这边的石头和坑洼绊了一下,或者仅仅是谁脚上的鸡眼猛然刺痛了一下,额外增加了一层麻烦。但她们还是跑着。这可真是一桩豁出命的差事。屋里杂七杂八的东西,透过窗户和门,在她们眼前一闪而过。她们就在那小盒子似的房间里过简直是发了霉的日子。哦,那儿扔着一块面包,那是女人早晨歪歪扭扭切下来的。男人那条裤子脱下来就不管了,就让它黑乎乎地读成一团扔在那儿。简直叫人眼花缭乱。那只没有光泽的猫在上了亮光漆的座子上,摆在壁炉台上。艾米帕克虽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记起这只猫名叫蒂博。

    我们这要跑个啥结果呢?她在心里问自己。到这时,死神似乎已经很难再追上她们了。欧达乌德摇摇晃晃,脊背一起一伏。她不止一次感到纳闷,如果她跑得再快一点,追上欧达乌德该怎么办呢?不过欧达乌德的脊背在拐下一个墙角的时候又出现了,而且总是这样。

    有几回,紧张的气氛中,她跟自己赌咒发誓,分明听见男人用刀砍掉了妻子的脑袋。她听过那种砰然落地的声音。以前在什么地方,她好像也见过这种场面。白色的气管在尘土中气喘吁吁地说出几句表示原谅的话。她在心里说:警察到来之前,我们得把这尸首处理一下。

    但是这当儿,她还在那群鸡鸭的簇拥下奔跑着。这些鸡鸭被这乱砍乱杀的情景打扰了,瘦长的脖子向前伸着。在这场全体出动的比赛中,它们竭尽全力了。一口猪也在拚命奔跑。那口红毛母猪也参加了这场比赛。它的xx头撞击着肋骨,一边哼哼卿卿地奔跑,一边放屁。那样子好像高兴,又好像害怕,总之,很难说清到底怎么回事儿。后来,那些家禽沿着一条“切线”飞了出去。可是那回母猪继续奔跑,似乎是忠于主人似的。

    人就是象这样绕着圈子跑啊,跑啊,直到什么时候他跑到离这儿挺远的山野之中,在那儿受上一番煎熬:有时候骨碌骨碌地翻着眼珠,有时候从他那双目光呆滞的眼睛深处,悲哀地瞥一眼,他已经失掉的那个安谧、恬静的世界。艾米帕克奔跑着,几乎累趴下,仿佛看见丈夫和两个孩子正坐在厨房的餐桌旁边,喝着白茶杯里面的茶,吃着星期二做的糕饼,黄色的渣从他们的嘴角落下来。她真想大哭一场。事实上,她已经开始哭了。她哭着,不再是为她的朋友,而是为她自己。

    “帕克太太,”欧达乌德太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帕克太太回转头,看见是欧达乌德太太。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总算设法追了上来。她那张脸除了一张嘴、两只眼,沾满了灰尘。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帕克太太气喘吁吁地问。

    因为她们还在绕着房子跑啊跑啊,有时跑在前头,要嘛就是用在欧达乌德后面。

    “向上帝祈祷吧,”欧达乌德太太嘶嘶地说。

    这两个女人真的祈祷起来了,尽管祈祷得马马虎虎。她们希望重新跟某位没能把友谊维系下去的熟人言归于好,甚至暗示,她们是被遗忘了、被疏忽了。她们就这样边跑边祈祷。

    在靠近大储水罐的那个墙角,她们非常突然地和欧达乌德撞上了。他朝反方向跑,这可真是个绝妙的主意。他浑身冒汗,满脸阴郁,手里拿着那把刀。

    “啊——”他的妻子哭喊着。“你终于要下毒手了!我准备好了,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我可是从来都顺着你的。我在这儿等着呢!”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头发乱成一团,累得只剩下一口气。她在胸脯外面、罩衫上头,挂着几块用以防身的、神圣的金属徽章,相互碰撞着。

    “上帝救救我吧,”她说“我这个人不坏,当然也不怎么好。快砍吧,让我们见个分晓。”

    欧达乌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高大,酒精更以无法遏止的火焰烧得他满脸通红。现在却开始颤抖起来,他那面“旗”——手里拿着的那把刀——也上下抖动着。

    “啊,”他哭喊着“是魔鬼钻到我脑子里头了。还有科隆自兰地。”

    他哭喊着,表示着心中的愤怒,直到因为日晒和奔跑而变薄了的嘴唇又重新变得丰满起来。

    “是我的性格把我搞成这个德性,”他哭着。“发了疯似地上窜下跳。并不是我真有什么坏的地方——即使我没什么好。我是个中不溜秋的人。只是一喝了酒,就有点儿不是我自个儿了。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也不会做出什么坏事儿。这一点我还是相当有把握的。”

    “那么,现在我们明白了,”他的妻子说。她已经在刚才站着的地方坐了下来。坐在一堆枯草、死树叶和泥土上面。“没费多少周折,事情就全清楚了。我们总算没死,还好好地活着。这是最主要的。谢谢你了,亲爱的,总算把这桩事做了一番解释。”

    “是的,”他说,擦了擦鼻子,鼻涕流得到处都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帕克太太,我得去打个盹儿。这对我会有点儿好处。刚才,我简直不是我自个儿了。”

    欧达乌德太太坐在那儿,揪扯着桔黄的草。她的朋友在她身边站着,仿佛变成了一座塑像。欧达乌德小心翼翼地从院子里面走过去。他踏着步子,以免再搅动那已经归于沉寂的感情的大波。他手里还拿着那把刀,就像拿着那面旗。现在这“旗”既然已经不再有用处了,他便把它“卷”起来,放到了什么地方。然后,他走进那间屋子,在门框上碰了一下脑门儿。他喊出声来,因为他觉得他不该挨这么一下。

    欧达乌德太太开始哼一支什么曲子。她揪扯着那枯草,发出窸窸窸窸的声音。一缕头发耷拉下来。

    “你会离开他吗?”帕克太太问。

    欧达乌德太太继续哼哼着。

    “要我可受不了这个。谁这么胡闹也不行,丈夫也不行,”帕克太太说,动了动她那像石头一样僵硬的四肢。

    “可是我喜欢他,”欧达乌德太太说,把枯草扔在一边。“我们俩挺相配的,”她说。

    她开始摆弄她那两条压在身下的腿。这两条腿仿佛是用熔化了的铁水浇铸的,已经开始凝固成永远不变的形状了。

    “哦,”她说“尽管这样,如果是我的手里攥着那把斧子,大概会把他杀了。其实呢,我们不过是绕着那房子跑着玩呢。”

    这时,艾米帕克已经去打开她那辆轻便马车车轮上的锁链去了。车辕里,那匹老马站在那儿张望着。她的朋友已经转身回屋,在生活可以变化而成的长久的恍惚中,挽起头发。

    “嗅,帕克太太,”她从一扇窗户探出脑袋说“我忘了,你要一块好奶酪吗?是我亲手做的。做得很到火候,棒极了。”

    艾米帕克摇了摇头。那匹老马拉起车来。她们走着,穿过那些树木和所有那些没发生过的事情的一片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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