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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生完孩子后罗锦程能收收心,谁知他压根儿就像没当爹一样,照样不着家,照样和金子厮混。她一咬牙,就和罗锦程离了婚,在兜兜半岁的时候。

    孩子,她是死活不会留给罗家的。孩子就是她的秤砣,可以增加她在罗家二老心目中的分量,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扔出去砸一下罗锦程的良心。

    在钱方面,罗锦程从不亏待她,因为他不缺钱。即便是离婚后,她带着孩子回了娘家那阵子,罗锦程也会按时让织锦帮他把钱送过去。

    每每看到罗锦程让织锦给她钱,娘家妈就会没完没了地骂她,说她犯贱,好端端地闹什么离婚,把娘家搅得鸡犬不宁。确实是的,娘家就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没有厅。因为她回了娘家,哥哥两口子还得和五岁的侄子挤一个屋。父母老两口的那间屋子,放下一张四尺宽的床,再放个老式大衣柜,人都要侧着身子才能走过去。

    娘家嫂子也指桑骂槐地说风凉话,说没见过这么抠门的姑姑,手里攥了那么多钱,也不见给侄子买点儿东西。其实柳如意给侄子买了不少东西,但嫂子的嘴还是闲不着,今天是她同事的孩子的姑姑给孩子买自行车了,明天是她朋友的孩子的姨妈给孩子买钢琴了。柳如意知道,哪怕她把整座青岛都买给侄子,嫂子还是会唠叨。谁让她寄人篱下呢?她索性也就不买了。

    嫂子的脸色就更难看了,像泼了墨的冰,摔摔打打地说:“真没见过这么不识趣的,又不是手里没钱,干吗非要挤在娘家”

    柳如意听得难受,知道嫂子惦记着她手里的那几个钱。因为嫂子下岗了,在一家快餐店打工,一月挣不了几个钱。哥哥呢,是国棉厂的老工人了,工资低得可怜。嫂子一门心思想开间小门面,就是没本钱。

    柳如意知道,钱一拿出去,就是肉包子打了狗,她当然不干。她今天是有钱,谁知道明天呢?哪天罗锦程不高兴了,或是罗锦程又娶老婆了,谁管她娘儿俩?就她在食品公司开的那一点儿工资,再租套一居室的小房,剩下的也就刚够糊嘴的。她敢不省着点儿花吗?

    柳如意自觉地让父亲把北面的小阳台收拾了出来,放上一张单人席梦思床垫,就算她和兜兜的卧室了。把腾出来的房间给小侄子做卧室兼客厅,嫂子的骂才消停了点儿。

    直到织锦爸爸想孙子,过来看兜兜,一见娘儿俩蜷缩在北间的小阳台上,织锦爸爸登时眼睛就红了,抱起孙子,拽起柳如意说:“小柳,你跟我回去。我不管你和锦程是离婚了还是成仇家了,只要你愿意,你就是我们罗家的闺女。”

    那天,柳如意拎着个旅行包跟在织锦爸爸身后,一路哭回了罗家。

    织锦虽没喜欢过柳如意,却觉得她可怜。虽然是她主动和罗锦程离的婚,可要不是罗锦程一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架势,她至于赌着气提离婚吗?

    其实罗锦程和织锦都知道,柳如意提离婚不过是做姿态给罗锦程看,希望他能在父母的压力下向她低头。可是,她错了。罗锦程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痛痛快快地签了字。等父母知道,他已托人把离婚证换出来了。

    柳如意也就成了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罗锦程虽然挨了父母的训斥和责骂,可离婚毕竟是她提出来的。她尝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疼,拽不下来、掀不掉的疼,钻心噬骨。

    幸亏罗家老人通情达理,对于织锦爸爸把柳如意领回来,没人问为什么,就让余阿姨把柳如意原先住的婚房收拾了出来。

    罗锦程也没问,就像家里多了个与他不相干的亲戚。

    吃过一次自以为是的亏之后,柳如意变聪明了点儿,知道罗家人对她的好,更多是因为兜兜。她平时小心翼翼地收声敛息,为了讨好老人,时常和余阿姨抢活儿干,倒是让余阿姨尴尬得不行。织锦看不下去,就让妈妈说说她,住在家里,就把自己当家里人,别像心里不踏实的乡下亲戚进城似的,不知道的,人家还当她在罗家受了欺负呢。

    妈妈婉转地说过她几次后,柳如意倒是不和余阿姨抢活儿干了,可是照样抢着端茶倒水的,让人不自在。

    织锦索性一回家就把自己房间的门关上了,省得柳如意一遍遍地打发兜兜跑过去问姑姑喝不喝水,吃不吃水果。

    唉,真累啊!

    织锦和柳如意进了病房。

    病床被摇起了一半,爸爸的精神看上去不错,妈妈正在喂水。见她们进来,爸爸摆了摆头,示意妈妈不要喂了。兜兜在织锦怀里待不住,虫子似的扭着身子要下来。织锦放下他,他就满病房蹦跶起来。柳如意低低地吆喝:“兜兜,安静点儿。”

    三岁的孩子哪听得进去?

    织锦见爸爸直直地看着自己,就坐在病床沿上,笑了笑说:“爸爸,我想好了。”

    爸爸也笑了一下,点点头,很吃力。

    病房很安静,大家都看着织锦。

    织锦顿了顿,看着爸爸,轻松地说:“爸爸,你放心,我肯定会跟何春生结婚。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和他结婚也成。”

    兜兜跑过来说:“姑姑,你要做新娘子了?”

    织锦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点点头“兜兜给姑姑做婚礼天使好不好?”

    兜兜认真地看着她,学婚礼上的开场小天使那样,擎着一根棒棒糖满病房转。

    爸爸笑微微地看着织锦,让罗锦程给何春生打了个电话,就缓缓地合上了眼睛。

    织锦看着爸爸,终于泪如雨下。她觉得身体的某个地方坏了,所有液体都在争先恐后地从眼里往外流,怎么也止不住。

    遵照爸爸的遗愿,丧事办得很简单。但悲伤的情绪像洪水一样,把织锦和妈妈浸透了。妈妈像失去了亲人的孩子,整天窝在沙发里掉眼泪,却不哭出声。她习惯了什么都由织锦爸爸做主,爸爸的走,像是冷不丁地把她孤单单地扔在荒无人烟的旷野里,她一下子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了。悲伤于织锦也是真实的,除了计较她跟何春生这事,爸爸还是完美的。他身上有种天生的不怒自威的气势。小时候,每每她和哥哥做错了事,不用打骂,只要爸爸一瞪眼,他们就吓蔫了。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惧怕从不打骂他们的爸爸。织锦承认,她身上所有被别人认可的优良品质,都遗传自爸爸。

    另一个伤心人是柳如意。她的伤心也是真的。因为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是爸爸重新把她领回罗家的,也只有爸爸才能镇住罗锦程。那个为她撑腰、让她感觉待在这个家里很踏实的爸爸就这么走了,让她一下子就慌了神,不知道以后的路该往哪里走了。

    罗锦程也在家里,他恹恹地看着不停地哭的柳如意,皱起了眉头。兜兜在一边怯怯地看着他。他还不懂得生老病死的悲伤,只是觉得很奇怪:爷爷怎么不在家了呢?为什么他要待在一个黑色的小盒子里?

    兜兜对罗锦程有种天生的畏惧,他远远地看着这个沉着脸的男人,跑过去捅了捅他的腿“你为什么不哭?”

    看着不谙世事的兜兜,罗锦程心里一阵难受,把他抱在腿上,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兜兜,叫爸爸。”

    兜兜小声说:“我怕你生气。”

    罗锦程就更难受了“谁说爸爸会生气?”

    兜兜扭头看柳如意“妈妈说的,叫你爸爸你会生气。”

    罗锦程的心突然很疼,觉得自己很王八蛋。是的,兜兜一岁多的时候,柳如意带着他去西餐厅找过自己,指望可爱的兜兜能唤回罗锦程的那颗浪子之心,怂恿兜兜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抱着他的腿喊他爸爸。

    罗锦程仿佛看透了柳如意的用心,沉着脸说:“吆喝什么?谁是你爸爸!”

    当时柳如意就疯了一样扑过去,抱起兜兜,往站在一边巧笑嫣然的金子脸上吐了口唾沫“你也就配一条千人骑万人压的母狗!对,兜兜不是你的种!”

    罗锦程抱着兜兜,轻声说:“爸爸不生气,爸爸喜欢你叫我爸爸。”

    兜兜扭着身子,看着柳如意。

    柳如意正兀自哭着,压根儿不知道这边的父子俩在嘟哝什么。

    何春生也来了。爸爸去世前,曾让罗锦程给何春生打了电话。等电话接通,爸爸颤巍巍地对何春生说:“和你妈定个日子吧,织锦答应了。”

    爸爸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把织锦交给何春生。

    何春生和他母亲一起来的。

    一进门,春生母亲就扬起了手,在空气中拍拍打打地哭了起来,像唱歌一样,还有歌词。

    织锦突然觉得这里很拥挤,无比压抑,正想找借口离开,柳如意却突然多嘴地说:“织锦,快去劝劝何妈妈,别让她哭坏了身子。”罗家和何家是过命的交情,孩子们称呼双方家长都用“爸爸妈妈”

    织锦知道柳如意这样说是为了讨好何春生。因为爸爸去了,妈妈又是个温柔到软弱的人,要是罗锦程执意要她离开罗家,除了织锦,不会再有人替她说话了。所以,她现在不仅要对织锦好,还要对与织锦有关的所有人好。

    当然,柳如意这样说,也是提醒织锦在未来婆婆面前表现一下。问题是刻意去讨好一个人的事,她压根儿做不出来,就冲柳如意轻轻摇摇头,示意她少说话。柳如意低着头吐了一下舌头,忙过去劝何春生的母亲别哭了,并扶她到沙发上坐了。

    何春生的母亲用凄惶的目光看了大家一圈,特意多看了织锦一眼。织锦低着头,努力不把心底的情绪流露出来,整个人就显得有些木。

    何春生的母亲很是疼惜地看着织锦,有些爱怜地说:“看看,织锦这孩子都哭傻了。”

    织锦见她点了自己的名,也不好装充耳不闻,就木木地笑了一下。谁都看得出这笑很假,但好在是办丧事,笑得假、笑得应酬是应该的,真笑才该遭到谴责呢。

    何春生在他母亲身边坐了一会儿,端着杯子到饮水机旁添了点儿水,递给织锦“喝口水吧。”

    织锦接过水,小声说“谢谢”不知怎的,她觉得何春生站在自己身旁有点儿别扭。其实在旁人看来,何春生是个不错的男人。他嘴巴利落,眼神很敏捷,用青岛话说就是很有眼力见儿。可就是何春生的这种眼力见儿让织锦觉得别扭,总让她想起旧社会大户人上房里的丫头。再加上何春生的眼睛天生大得很,眼白和眼黑分界特清晰,有点儿像个心底干净的洋娃娃的眼睛。若放在女人的脸上,这是一双单纯的美目。可放在男人的脸上,就成了缺点,使他看上去有点儿过分的简单和肤浅。

    织锦抿了一口水,就把杯子放到一边。何春生不时看她一眼,仿佛有话要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的样子,让织锦更别扭了,忙站起来,指了指自己坐的地方说:“你坐吧。”

    何春生有点儿局促,说:“不用,你坐吧,我站着就行。”

    客厅的沙发已经坐满了人,织锦借口说:“你先坐,我去找把椅子来。”说着就上楼去了。

    她很难一下子接受何春生成为自己的男朋友。这种无法接受让她坐卧不安。

    柳如意和何春生在客厅里窃窃而热烈地交流着什么,织锦就更难受,一头扎到床上,拉了条毛毯蒙在头上。

    许久,她听见妈妈在客厅里喊:“织锦——织锦——春生和何家妈妈要走了,你起来送送”

    织锦装睡,过了一会儿,她听妈妈解释说:“这阵子织锦跑里跑外的,累坏了。我去看看她是不是睡了。”

    何春生的母亲也是明白人,大约也看出了织锦心底的不愿意,忙说:“不用啦,孩子都累坏了,就让她睡吧。”

    织锦在心里谢天谢地,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对何春生的母亲有点儿过分。毕竟她是自己未来的婆婆,将来是要成为一家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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