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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资都交给你了,你帮我存了多少了?”

    母亲抬了抬眼皮“够买一间厕所了。”

    就听李翠红说:“妈,你快别‘老皇历’了。你以为现在的新房像咱这楼似的,窄得能塞进个屁股就叫厕所啊?现在的新房,没十个八个平方那叫厕所啊?”说完,又看何春生“你打算买了房再结婚?”

    李翠红一插嘴,何春生就不想多言语了,耷拉着脑袋看电视。见他这样,李翠红急了,以为他是在纠缠着母亲要钱买房结婚,渐渐意不平起来,然后愤怒起来,把手里的土豆丝往饭桌上一拍,就探着头往楼下喊:“何顺生——何顺生——”

    何顺生正和几个男人在院子里玩扑克,听李翠红叫得急,就仰了头说:“喊什么喊?晚会儿吃饭又死不了人。”

    李翠红左右看了两眼,想找东西往下扔,找了半天没合适的,就从脚上脱下一只拖鞋,朝何顺生的脑袋扔了过去“我叫你玩,我叫你玩,玩你妈个大头!你玩得家都快被人算计空了,你还玩!”

    拖鞋正好砸在何顺生的后脑勺上,他腾地站起来,正要发火,一回味,觉得李翠红的话里有话,就草草地把扑克一扔,骂骂咧咧地上楼去了。

    上了楼,见李翠红泪眼婆娑地倚在一根烟熏火燎的廊柱上,就拽了她一把“有事说事,别弄得眼睛跟尿罐漏了似的。”

    李翠红抽抽搭搭地说:“春生要买房了”

    “买嘛,我还当什么大事。”

    “买你妈个头!春生哪有钱?就他那几个工资,他不吃不喝攒到六十岁,能攒够一套房钱?还不是要算计我们那几个血汗钱!”

    何顺生一下子就木了。是的,他知道家里没什么钱。前些年,母亲卖炉包赚的钱刚够花的。后来,四方路市场没了,母亲在楼下的劈柴院后厨陆续帮过一阵工,不仅没赚着几个钱,还差点儿把命搭上。家里仅有的不多的钱,基本上都是李翠红这些年在裁缝店里苦扒苦做攒起来的。至于何春生的工资,虽然在母亲手里攒着,但离一套房子的价钱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何顺生点上一支烟,狠狠地抽了两口,弱弱地看着李翠红,什么话都没说。

    李翠红见状也不说话,回家一把抱起嘉嘉“走,妈带你去吃肯德基。这日子过得没劲儿。你妈想开了,不能攒死赚活地留着给别人舒服去。”

    何春生知道她说话给自己听,心里顿觉羞惭难当,压低了嗓子说:“嫂子,我又没说要用家里的钱去买房。”

    李翠红用鼻子哼哼地笑了两下“等到你说出口来了,我都不知去哪儿找我的钱了。”

    何顺生把烟头放在地上碾灭了,进了屋,对李翠红说:“放下孩子!你发什么疯?”

    李翠红白了他一眼,倔犟地往外走。何顺生厉声道:“李翠红,今天晚上你他妈的敢出这个门,就别怪我不让你进门!”

    李翠红愣了一下,突然转过身,指着何顺生的鼻子破口大骂:“何顺生,我就等你说这句话来着!老娘不回来,老娘还要等你去求老娘回来!”

    斗嘴,没人是李翠红的对手。何顺生干脆也不和她斗,上来就抢嘉嘉。李翠红抱着孩子不撒手。拉扯之下,嘉嘉哇哇大哭,家里一下子就乱了套。何春生冷眼一扫,就见母亲站在厨房里掉眼泪,便突觉悲凉无限,在心里狠狠地诅咒自己:穷得连个窝都没有,我他妈的结什么婚啊!我发昏犯浑还差不多!这样想着,愤怒就像风助火苗,呼呼地往头顶上蹿。他猛地把电视遥控器摔到墙上“你们别吵了!房子我不买了,我就这样了,织锦愿意嫁就嫁,不愿意嫁就拉倒!”

    家?一下子静了下来,只有母亲在厨房里小声地哭。

    见何春生的脸都黑了,李翠红也不再闹了,冷冷地斜着眼看了他一会儿,就把嘉嘉放下来,自己扭着进厨房去了。

    何顺生烦躁地点了一支烟,站在何春生面前“别听你嫂子瞎啰唆,婚还是要结的。”

    何春生悲愤地瞅了他一眼“买只猪还要准备好猪圈呢,难道我娶织锦还不如人家买头猪?”

    李翠红就冷冷地笑了起来“亏得这话不是我说的。”

    何春生也觉得比喻得有点儿离谱,遂愤愤地上了街。何顺生在后面喊:“饭快好了。”

    何春生恶声恶气地说:“那也叫饭?那是猪食!你们自己吃吧。”说完就出门去了。

    这些年来,何春生觉得自己家的饭桌是最丢人的。是的,他不否认他们是市井小户人家,可市井人家饭桌上的内容就要苟同猪食吗?为了省钱,李翠红是什么菜便宜买什么菜,剩菜、剩饭一顿又一顿地热上来,到最后全是黑糊糊、烂糟糟连猪都不屑于扫一眼的德行,她依然热衷地号召大家把它们消灭干净。还有,自从李翠红把持了厨房主权以来,何春生就忘记了自己是生活在沿海城市。沿海城市的特点就是饭桌上经常有海鲜出没,可他们家饭桌上的海鲜不仅物以稀为贵,还没个好品相。那蛤蜊一定是被人养瘦了贱价处理的,那带鱼一定是瘦得比韭菜宽不到哪里去的,那虾一定是在市场上曝尸太久而身首异处的

    何春生觉得他们家一直在以垃圾为食。想到这儿,他觉得脸上热热的,摸了一把,是眼泪。他在栈桥的石墙上坐了一会儿,呼来喝去的风,像一些有力的手,要把他拽进海里去。他闭上眼,在心里说:把我弄下去,把我弄下去。

    这憋屈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他实在不敢想象,若织锦选中了房子,来找他商量时,他说什么?难道告诉她,他没钱,这房不买了?即使他一咬牙说出来了,如果织锦问“我们结婚的新房在哪里”他怎么说?是说租呢,还是说就是自己那间卧室兼客厅的屋子?

    何春生的心乱死了,像嗡嗡地飞着一群没头的苍蝇。他低着头,往脑袋上拍了两下,忽然听到哥哥何顺生说:“总会有办法的。”

    他愣了一下,想自己没睡着啊,想睡他也不会坐在栈桥的围墙上睡啊!四周全是海,除非他想找死。没睡着怎么会做梦呢?

    他晃了晃头,却见何顺生站在旁边,倚着栈桥围墙,咬着一支烟,满脸的凝重,与以往那个好酒、没正经的何顺生截然不同。

    何春生仰了仰脸,说:“你来干吗?我又没打算寻短见。”

    何顺生咧了咧嘴,他雪白而整齐的牙齿,在月光下闪着幽幽的寒光“你嫂子那个人,心软着呢。就凭她这些年任劳任怨地操持这个家,你就知道她是个好女人,不多见的好女人。我他妈的是上辈子积了德,这辈子让我捡着了。”

    何春生跳下来,猫下腰,点烟。海上风大,坐在上面很难把烟点着。他和哥哥并排趴在栈桥围墙上,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说:“我知道嫂子是个好人,虽然她把饭菜烧得像猪食,但猪食也得有人愿意烧不是?”

    兄弟两个不再说话,倚着栈桥抽了几支烟,就趿拉着拖鞋往家走。街上人不算多,这两年青岛的人气逐渐往东移去了,西部老城区日见没落,人烟稀少,车马淡薄,倒很有些被丈夫抛弃的破落老女人的意味。

    何春生垂头丧气地走着,海上来的风沿着中山路往市区内灌,他的影子在风里影影绰绰地动。

    何顺生走在前面。比起结婚前,他越发瘦了,肥大的裤子像麻袋套着一根麻秆一样套在他腿上。他一面走,一面把背心掀上去。无论喝多少啤酒,吃多少饭,他的肚腩看上去总是那么瘪,这让何春生既纳闷又辛酸,总觉得哥哥承受的压力太大了,以至于他怎么吃都胖不起来。

    何春生快走两步,叫了声哥,赶上去和他并肩。

    何顺生看了看他,说:“看好了房子,和我说一声,没多,还有个少。”

    何春生看着自小就玩世不恭的哥哥,鼻子酸了一下,说:“再说吧,等我和织锦商量一下,实在不成,我们住在她家,反正她家有那么多间房子。”

    何顺生一下子就站住了,一把揪住他的胳膊“春生,你他妈的说的是人话?你嫌咱妈活得太长了还是怎么了?”

    何春生垂着头,闷声闷气地说:“我这不是怕咱妈为难吗?”

    “你怕咱妈为难也不能往死里窝囊她。咱妈那脾气你还不知道?要强了一辈子,除了和命认输,她和谁认过输?让她儿子住到丈母娘家,亏你也想得出来!”说完这话,何顺生扔下垂头丧气的何春生,一个人走得飞快。

    何春生在街边站了一会儿,也快步追上去。他追到何顺生身后,自言自语地说:“听天由命吧,现在我倒希望织锦说她不和我结婚了,省得全家跟着一起闹心。”

    “你就别口是心非了!织锦没答应嫁给你之前,你看你那德行吧,整天哭丧着个脸,好像我们都欠你钱似的。”

    周六,大多数家庭都会趁周末把一周的日用品购齐了,超市里就人满为患。何春生揣了一肚子心事在人缝里溜来溜去,忙完一天,脑袋又昏又涨,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快下班时,他接到织锦的短信,说在休息区等他。他看着短信,待了一会儿,莫名的心就慌起来。他很怕织锦告诉他,她已选好了房子,到时候他怎么说?他说家里没钱,不买房子了?那织锦问他在哪里结婚,他该怎么说?总不能厚着脸皮和她商量,把她原来的闺房当新房吧?

    一连串地猜测下来,焦躁就像一团干燥的火,在何春生的心里一跳一跳地伺机找个缝隙蹿出来。

    就在这当口,收银员小丁不识时机地招惹了他。她收银时总出错,她一出错,就扯着狐狸一样尖细的嗓子喊:“组长!组长!给我卡用一下。”若在往常,他会轻盈地滑到她的身边,把卡插进去,一边说笑一边把她输入错误的商品价格删掉,很简单的流程。

    可是今天不成,他觉得小丁的声音像一股强劲的风,蜷缩在他心底的愤怒的火苗,被一点点地撩拨起来。

    他强压着怒火,滑到小丁身边。

    小丁用含了媚笑的眼睛看他。她是来自郊区即墨的女孩子,眼睛细长,皮肤白皙,胖乎乎的,像个人见人爱的洋娃娃。平时,何春生也蛮照顾她的。漂亮且又嘴巴甜的女孩子从来都格外能得到男人的眷顾。

    可是今天不成,今天的何春生很烦。

    小丁的收银台前顾客很多,排着长长的队伍等交款,何春生的愤怒便一下子找到了向外汹涌的缺口。

    他并没急着给小丁消除收款机上的错误数字,而是劈头盖脸地说:“小丁,你早就不是见习生身份了,为什么你出错的次数比见习生还多?”

    小丁一下子就愣住了,怔怔地看着何春生,眼泪慢慢地滑了下来。排队的顾客有些不耐了,在后面催:“快点儿吧,都等半天了。”

    何春生这才恨恨地把磁卡插进收款机,噼里啪啦按了几下,正要转身走,冷不丁就被小丁拉住了。小丁是受不得委屈的人,特别是当众让她下不来台“组长,你凭什么跟我发火?”

    何春生觉得她问得可笑“难道我对你发火发错了?”

    小丁不依不饶“你伤我自尊了。”

    “不是我伤你自尊了,而是你经常犯一个成熟收银员不应该犯的错误。就你这么糟糕的工作状态,难道要我当众表扬你?”

    何春生和小丁吵起来后,顾客反而不催了,一个个脖子伸得老长,笑嘻嘻地看他俩吵。人围得越来越多了,在超市做了这些年,何春生也是第一次遭人顶撞,还是当众。

    收银组是清一色的女孩子,就组长一个男人,很有物以稀为贵的意味,何顺生就经常笑称自己是红色娘子军里的洪常青。

    织锦没去找何春生,买了一瓶水,在休息区喝。周末的超市内内外外全是拎着大包小包的人,空气中混杂着种种说不清的味道。织锦有点儿心烦,觉得超市里的空气太脏了,你吞进去他吐出来的。正打算给何春生发个短信,到超市外的阳伞下等他,就听见收银台那边嘈杂起来了,人也像滚雪球似的聚了过去。平时,织锦最瞧不惯爱看热闹的人,不过因为无聊,她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听出这声音里有何春生的动静,就拎了包,匆匆忙忙地挤进去。一看,果然是何春生正和一个女孩子吵得满嘴白唾沫。

    织锦看不惯何春生一大男人当众和一小女孩儿吵,就拽了他一把“春生!”

    何春生没想到是织锦,顿了一下,又想借机让织锦看看他的威风,遂转过头,恨恨地对小丁说:“就你的工作态度,咱们周会上谈!”

    围观的顾客也纷纷解围:“就是就是,快收款吧,我们都等半天了。”

    何春生拉着织锦往外走,就见小丁怔怔地盯着他们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突然把收银机钥匙一把扔向他的后背“何春生,我和你没完!”

    何春生被打得愣了一下,他转过身,拾起钥匙,看着小丁“你还真来劲儿了?”

    小丁直直地看着他和织锦,突然就捂着脸,哭着跑了。

    排队的顾客就乱了,心气平和些的,不满地嘟囔着去其他收银台付款了,脾气大的,推着车子要去找店长。

    织锦见状不好,就捅了何春生一下“我去休息区等你,你去把问题解决了。”

    何春生惶惑地捏捏她的手,就往店长室跑,被织锦一把拽住了“你先去把那个收银的小姑娘追回来吧,万一真有点儿什么事,这是在工作时间,你们要负责的。”

    何春生如梦方醒,边脱下旱冰鞋边说:“你等我。”就跑出去了。

    织锦等到超市下班也没等到何春生。她怏怏地出了超市,本想回家,看了看手里提着的一堆房产画册,总觉得有心事未了,就打了何春生的手机。好半天,他才接,听声音好像很狼狈。隐约间,织锦听到有女孩子的哭声。

    “怎么?一跑出去就不见你影儿了。”

    何春生顿了顿,说:“你还在超市啊!”“我倒想在超市,都关门了,我在外面。怎么这么麻烦?不就吵了一顿吗,你是男人,道个歉不就结了?”

    何春生在那边抓耳挠腮地说:“你先回家,我处理完就回去。”

    织锦想了想,说:“我去你家等你。”

    何春生又是一呆,顺口说:“去吧。”

    织锦说:“早点儿回来,我等你。”

    何春生觉得胸口一暖,用鼻子“嗯”了一声。

    织锦停车买了些水果,拎着去劈柴院。正是饭点,整个劈柴院里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揽客声、上菜声、呼喝声,此起彼伏。

    织锦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穿行,左拐右弯地到了何春生家。仔细想了想,她已经很久没来过了。一栋二层的老楼围成一个四方院子,原先家家户户都到院子里的公用水龙头上接水。夏天一到,院子中央总是坐着一拨摇着芭蕉扇的老人,常常有人趴在二楼的走廊上,一来一往地和院子里的人聊着天,聊着聊着,就有一根香烟从楼上飞下来。楼下的那个伸手去接,落点总是那么准确。当然,也经常有香烟从楼下飞到楼上,这比从上往下飞要费些力气。这样的场景热闹得很有人情味,织锦是有些喜欢的。

    织锦穿过众多目光的围观上了楼。正在厨房忙活的李翠红看见了织锦,就热情地迎了出来,嘴里嚷着:“妈,你看谁来了!”

    母亲正在何春生屋里看电视,她探了一下头,见是织锦,就站起来,说:“织锦呀。”

    织锦就笑“何妈妈。”

    母亲见她手里提了不少东西,忙接过来说:“来家里就来吧,还买东西干什么!”

    织锦说:“给嘉嘉吃的。”便把水果放在桌子上,拿了一个芒果给嘉嘉“嘉嘉,阿姨给你剥皮,好不好?”

    嘉嘉看着她,拧着小眉头说了一个字:“好。”

    织锦剥了皮,递给嘉嘉。嘉嘉接过来,嘴巴啃着芒果,眼睛却盯着织锦。织锦给他看得不好意思了,就摸摸他的头“好好吃,别弄身上。”

    嘉嘉“哦”了一声,说:“阿姨,你很了不起吗?”

    “阿姨哪有什么了不起的?”织锦觉得嘉嘉的问话很好玩。

    “不对,你很了不起,因为我妈说你和她是不一样的高档媳妇。”嘉嘉舔了一下嘴唇,说得一本正经。

    母亲见织锦有点儿愣,连忙拍了嘉嘉的脑瓜一下“有东西吃还堵不住你的嘴,就会满嘴巴跑火车!”

    李翠红端着一盘油闷芸豆进来,不满地瞥了母亲一眼“妈,你别拍嘉嘉的头。把他脑子拍坏了怎么办?”

    母亲说:“嘉嘉的头硬得像铁蛋似的,能那么不经拍?我又没学武功,也不会铁砂掌、化骨绵掌什么的。”

    李翠红见织锦在旁边听得捂着嘴直乐,就说:“得了,妈,您是嘉嘉的奶奶,即便您会武功,也不至于大义灭亲到把自家孙子拍傻了吧?织锦你先坐着和妈聊天,我去楼下市场看看,添两个菜。”

    织锦连忙拉住她“别麻烦了,有什么吃什么就行了。”

    李翠红咯咯地笑了两声“我也不想麻烦,我怕春生回来见饭菜太简单找我的麻烦。”她这样说着,声音还在楼里飘着,人已下楼去了。

    母亲拉着织锦坐在何春生的床沿上看电视。因为房间小,没地方摆沙发,多少年来,何春生的单人床就兼顾着沙发的使命。

    织锦见母亲不时看看自己,知道她有话想说又不知怎样说才好,就笑着,沉默地看电视。说真的,她非常不适应被人拉着手看电视,这样的亲昵,和自己妈妈也很少有,被未来婆婆拉着,就更不适应了,总觉得有些故作亲昵的成分在里面,让她觉得很不自然。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任凭母亲握着她的手。电视节目难看得吸引不了织锦的心思,因为有点儿别扭,心思就都放在了被母亲握着的那只手上。母亲的手很厚实,也很暖,她隐约还能感觉到母亲掌上那些多年来顽固不化的老茧,就想起以前和同学逛街时,看着母亲扎着一条脏乎乎的围裙,在寒风中招呼着卖炉包的场景。

    那个时候的母亲还不老,比现在胖,脸庞白而细腻丰满,就像刚出炉的炉包,散发着热烘烘、油泽泽的光芒。如果她看见了织锦,就一定会远远地招呼织锦:“织锦呀,来,吃几个炉包,热的,刚出锅。”

    而她总是埋着头,飞快地跑掉了,仿佛没听见。因为事后同学总会用带了嘲讽的口气问:“那个卖炉包的胖子是你什么人呀?”

    那时的织锦年轻气盛且自尊心脆弱,她多么害怕别人知道她叫这个卖炉包的胖子为何妈妈啊。至于她和何春生之间的玩笑也罢、真事也好的种种纠葛,更是不肯让外人知道了。

    母亲和织锦枯坐在床沿上,多少都有些局促,都是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才好。织锦局促得正难受呢,李翠红就提了几个香气扑鼻的塑料袋进门了。织锦仿佛千盼万盼终于盼来了救场人一样,欢天喜地地站起来,说:“嫂子,我来帮你做饭。”

    李翠红满脸的笑,探头往屋里看了看,对织锦说:“算了,厨房小,又是两家人共用,你去了凭空添乱。要下厨不要紧,等你过了门,我把厨房让给你。”

    嘉嘉闻见了香味就跳起来,扒拉着李翠红手里的袋子“我饿了。”

    李翠红把他的手打到一边去“小爪子这儿摸那儿捏的,没洗就来拿吃的!等吃饭的时候一块儿吃。”

    嘉嘉瞅着袋子,咧着嘴要哭。母亲溺爱孙子,从李翠红手里一把揪过塑料袋,撕下一条烤鸡腿递给嘉嘉“织锦又不是外人。”

    李翠红迅速扫了织锦一眼,见她笑吟吟地看着嘉嘉,自己在心里也美了一下子。对做了母亲的女人来说,想讨她高兴,最直接的途径就是去亲近并赞美她的孩子。

    织锦跟李翠红去了厨房,果然,她帮不上什么忙,最多也就是剥颗大蒜,递个盘子。李翠红做起事来手脚利落,很快就弄出了红红绿绿的几个盘子,灶台上已经摆不下了,她就问李翠红:“是不是把菜直接端到房里去?”

    李翠红说:“别,现在端过去,嘉嘉那小祖宗是会下手抓的。”紧接着又解释“他奶奶愿意娇惯着他。”

    她用胳膊蹭了蹭鼻尖上的汗,指了指对面邻居家的灶台“先放那儿吧,这家人少有开火的时候。人家有的是钱,整天下馆子。”

    织锦把菜放下去,又帮李翠红收拾了一下灶台。李翠红探头看了看邻居家的门,果然紧闭着,才悄悄伏到织锦耳边说:“那家男人被抓到派出所好几次了,电视新闻都播过,生怕被人认出来,上电视的时候就用胳膊抱着头蹲在墙根里,逢人家问他,就嬉皮笑脸地狡辩说是人家看错了。”

    织锦顺口说:“老林也真是的,多少正经生意不能做啊,偏要提心吊胆地去倒腾外汇。”

    李翠红撇撇嘴巴“还不是为了多赚钱!你是没看见过,人家在家做饭,下锅的都是虾、螃蟹,什么好吃,什么贵,人家吃什么,哪像咱家。”

    织锦笑了笑,没说什么。老林这个人她是认识的,但没太说过话。有时她去中山路的中国银行办事,经常能看见在银行门口晃来晃去的老林,每每遇上一个他认为有可能的人,就会悄悄凑上前小声问:“换外汇吗?”

    他知道织锦是跨国公司的财务总监后,曾托何春生找过织锦,说他们公司若是兑换外汇的话,可以直接找他,他给织锦一部分回扣。织锦对何春生狠狠地发了一顿火。公司兑换起外汇来动辄就上百万上千万美金的,岂能随便儿戏?

    从那以后,老林远远地见织锦来了,就会低着头溜达到一边去,要不就假装冲另外一个方向打电话。他这样子,织锦反而对他有了几分好感,觉得他是个自尊心很强且很知羞耻的人。

    李翠红继续嘟囔:“挣钱多有什么用?还不照样娶不上媳妇!都三十好几了,才娶了个农村打工妹,还美得跟什么似的,到处吹自己找了个小媳妇,捧着当宝似的。切,再年轻再漂亮也是农村的,谁稀罕!别看咱不能顿顿吃虾、吃螃蟹,可咱吃得心里舒坦啊,夜里睡觉也安稳啊,不用担心被提溜到派出所去。”

    李翠红见织锦不吭声了,就解嘲地笑了笑,说:“一人一个活法啊,或许人家觉得那样活也很舒坦,是不是?”

    织锦就被她逗乐了“嫂子,好话赖话都让你说了。”

    这时,何顺生提着一塑料袋啤酒回来了,往厨房里探了探头,吸了一下鼻子,说:“香,今晚我得多喝两斤。”又看了看织锦“织锦来了啊。”

    织锦叫了声大哥,就和李翠红忙着往桌子上端菜。何顺生在后面看了“啧啧”了两声说:“看,厨房里有两个女人在忙活,多热闹,真搞不明白现在的人为什么都喜欢单过。”

    织锦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她今天来,就是要和他们商量房子的事。她不打算结婚后住家里,原因有二:其一是太挤了;其二老楼的厨房厕所不配套,生活上太不习惯了,特别是老楼的公用厕所,太恐怖了,她没法想象当她正在用厕所,外面却有人敲门催她快点儿是什么滋味。

    饭桌摆好了,何春生还没回来。母亲让何顺生打电话催一下,刚说完,何春生就闯进来了,满头的汗,一脸的阴云,进门后,扫了饭桌一眼,又扫了织锦一眼,就不吭声地换衣服去了。

    他换下衣服,又去洗了手,才默不作声地坐到饭桌旁。母亲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今天变哑巴了?”

    何春生端起饭碗,扒拉一口饭,又吃了一筷子菜,才说:“饿死我了,今天的饭好。”

    李翠红扫了他一眼“饭好是沾织锦的光了。”

    织锦有点儿不好意思。他们还小的时候,母亲烧了什么好吃的,总让何春生端一碗给她,也并不叫她到他们家吃饭,等到大了,就更不来吃了。

    何顺生给何春生倒了一杯啤酒,问:“怎么这么晚回来?”

    “还不是瞎忙。”说着,他偷偷看了织锦一眼。织锦突然觉得他眼里有内容。

    何春生见织锦眼里突兀地生出了些审视,眼神就恍惚起来。织锦觉出了异样,直直地看着他,手里剥了只虾,余光见着李翠红和何顺生挤眉弄眼的,大约在说她看何春生看痴了的样子。织锦觉得无趣,把剥好的虾放进嘉嘉碗里,埋着头,默不作声地吃饭。

    饭后,她帮李翠红收拾好饭桌,正要洗碗,李翠红急了,推推搡搡地把她赶到厨房外“以后有你干的,现在别和我抢。”

    织锦就站在厨房门口笑“以后我可帮不了你。”

    李翠红愣了一下,心里有点儿不悦,想:不就是挣钱多吗,挣钱多就不吃饭了?吃饭就洗碗,你只要不把挣的钱交给我,就别指望我会跟你们发扬风格搞什么老嫂比母!她嘴里却说:“没事,我没指望你,我要真指望过别人,这些年的日子就甭过了。你回屋去和春生说话吧。”

    织锦知她领会错了,想起何春生晚饭时的表情,隐隐觉得他心里装了事,便笑了笑“那好,我倒真有点儿事要和春生商量呢,待会儿我找你说话。”

    李翠红嘴里说着“好啊好啊,你们小两口说话去,别管这边”嘴巴早已撇歪了。

    见织锦来了,大家都很识趣地回房间去了。何春生一个人坐在床沿上看电视,见织锦进来,往旁边移了移屁股,拍了拍空出来的地方。

    织锦坐下来,顺口问:“下午怎么去了那么久?”

    何春生的眼神就像被烫了一样,腾地闪开了,躲躲藏藏地说:“小丁一直哭,我又不能把她一个女孩子扔在公园里。”

    织锦“哦”了一声,又说:“小丁一口气跑到公园去了?”

    “她可能是想回家吧。她和别人在海泊河公园旁合租的房子,一路哭哭跑跑地就到了那里。”

    “不就吵了几句,她至于吗?”

    “我是忍无可忍,她干收银也干了一年多了,还整天出错,害得我整天跑来跑去的。”何春生点了一支烟,眯着眼睛抽了几口。

    织锦悠荡着腿,漫不经心地看着他笑。何春生被她笑得发毛,有点儿条件反射似的问道:“你怎么这样看我?”

    织锦撇着嘴笑“或许小丁喜欢你,也可以说是暗恋你,难道你不知道?”

    何春生的脸腾地红了,正好抽了一口烟没来得及喷出来,被呛着了,咳了一阵,瞪着织锦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啊,我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事。”

    织锦依然笑“今天下午知道了吧?”

    何春生低着头掐灭那支香烟,把烟蒂旋来转去地摁烂了,才说:“我真不知道。”

    织锦知道自己猜对了,想着下午小丁看着自己发愣的眼神,她诙谐地坏笑了一声,说:“你知道小丁为什么总输错商品价格吗?”

    何春生低着头,用眼角看她,不说话。

    织锦咬着嘴唇坏坏地笑着说:“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你什么意思?”何春生警觉地看着织锦。织锦忽然觉得没意思,她捏了一颗葡萄,咬在唇间,看着何春生,答非所问地说:“我去看房子了。”

    何春生的眼皮就耷拉了下去。织锦拖出纸袋,大半个袋子都是楼盘宣传画册,她抽出几张,摊在床上,说:“这几个楼盘,你喜欢哪一个?”又一一说了地址,很是期许地看着何春生。

    这时的何春生仿佛坐了针毡,那个别扭就甭说了。织锦捅了捅他的胳膊“你挑一个吧。”

    何春生的脸越来越像刚出蒸锅的螃蟹。选楼盘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选好了楼盘的下一个环节,必然要牵扯房价和付款事宜。这个时候的何春生突然意识到,在有些自尊的穷人心里,钱就是个喜欢搞恶作剧的魔鬼,一次又一次地把穷人竭力装饰的尊严门面给掀开了,把千疮百孔的内里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谈到房价时,他怎么说?难道说他这些年的积蓄连买间厕所都不够?

    织锦并没在意到他脸上略略作难的尴尬神情,见他不语,就把宣传册拉过来,啪啪地翻,抽出一张摆到何春生眼前“这么蔫,你不挑,我自己做主了啊,以后别怪我没征求你的意见。”

    说着织锦就歪着头,瞅着他,像个要做坏事的小孩子一样地笑“这房子在八大湖小区,我想离我妈近一点儿。我哥常年不着家,柳如意虽然住在家里,毕竟和我哥离婚了,我不敢过多指望她。我住得近一点儿,回家看看也方便。你不要嫌我自私得只顾娘家不管婆家,毕竟你妈这边有你哥哥嫂子呢,我们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何春生哪里顾得上听织锦的这些解释,满脑子都在飞着一个字:钱钱钱钱忽然之间就想起了一句电影台词:有什么危险比穷更可怕?

    穷,真的是个恶魔,它寄生在人的身上,在紧要的关头,人不得不拿尊严一点点地喂它。

    织锦见他愣愣不语,就问:“你在想什么?”

    何春生软软地笑了一下,织锦已猜到了他的心思,漫不经心地说:“下周三我就去交房款,你去不去?”

    听了这话,何春生就觉得满脑子飞花,冷不丁坐起来问:“你去交房款?”

    织锦撅了撅嘴“难道指望你去交?别给家里添麻烦了。我本来想用我的积蓄付首付,剩下的贷款呢,你猜结果怎么着?”

    何春生愣愣地看着织锦,脑袋里乱得像跑马场,一句话都说不上来。有很多缭乱而热烈的声音在里面奔跑着,他有些感慨,有些激动,又有些悲凉。是的,他一直知道织锦是个懂事的女孩子,可是买结婚的房子,她竟然没打算开口跟他要一个子儿,他还是没想到的。

    织锦不知道他在瞎想什么,索性也不和他兜圈子了,就说:“我哥说了,结婚的房子,他送,就当结婚礼物了。他前天就把买房子的钱划到我卡上了,让咱自己去选房子。”

    何春生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把织锦的手指一根一根地铺在掌心里摆开,半天没有说话,心里别扭得难受。他知道罗锦程并不看好他,但是因为织锦要嫁给他,罗锦程还是大方地送了一套房子,这是他没想到的。他一点儿也不高兴,甚至也不感激罗锦程。他像母亲年轻那会儿一样的自尊心强,可是,这可恶的生活,让他的自尊始终找不到落地生根的机会。

    他觉得罗锦程再一次嘲笑了他,用这套房子。可是,现实又让他无力拒绝。

    织锦见何春生不说话,就碰了碰他“想什么呢?跟木头似的。”

    何春生浅浅地笑了笑,说:“没想什么。”

    织锦就说:“今天我本来要和你妈、哥哥他们说一下,咱们结婚就搬出去单过,可我就是不知该怎么开口。你们家的事,你比我清楚,还是你和他们说吧。我没有嫌这家不好的意思,就是觉得我们结婚也住在这儿,太挤了。”

    何春生点了点头,很用力。

    织锦说:“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何春生把她的包挎在肩上,拉着她往外走。织锦和母亲他们道了别,咯噔咯噔地下楼。

    劈柴院一派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景象,感慨和感动令何春生一路沉默。

    出了劈柴院,织锦突然叫他:“春生。”

    何春生“嗯”了一声,站定了,看着她。

    织锦就笑“你告诉我一件事,不许撒谎。”

    何春生说:“不撒谎,你问吧。”

    “小丁是不是喜欢你?”

    何春生一下子局促起来,说:“我不喜欢她。”

    “我是说她喜欢你,暗恋你,对吗?你说过不撒谎。”

    何春生点了点头“以前我真不知道,就是很生气她怎么老是输入错误。下午她才说是为了和我说话,故意输错的。”

    “有女孩子喜欢你是件好事,爱上一个人是对一个人最真诚的赞美。但是,她们赞美那是她们的事,你不能因为别人喜欢你就晕了头,做蠢事。”

    “我能做什么蠢事?”何春生有点儿不知所以然。

    织锦在心里恨恨地骂了声木头,嘴上却甜蜜蜜地说道:“就是随便被人怎么喜欢你,暗恋你,你不能动心。”

    何春生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瞪得分外大,抬手指了指天空“我发誓”

    织锦一把拽下他举起的手“别整天指天指地地发誓,俗不俗呀!心里明白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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