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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春生上早班,下午三点就下班了。八月,外地都秋风微起了,青岛的“秋老虎”才刚开始发威,空气湿度大,闷热得让人全身上下潮乎乎的,腻得难受。

    何春生买了一瓶冰可乐,在树荫下边喝边走,不知道究竟去哪里好。他去敦化路的家居城看过家具了,都很好,做工精良,款式新颖。好有什么用?他买了摆在哪里?如果在家里结婚,最多就是把旧单人床扔了,换张新双人床就是了。其他家具连想都别想,没地儿摆。

    不知不觉中,何春生就溜达到了台东。现在台东已经取代了中山路的商业地位,熙熙攘攘的都是人,贼头贼脑的小偷在街边候着,一旦找到下手目标,他们就像蚂蟥一样贴上来。

    想起小偷时,何春生就会觉得很悲凉。小偷对有钱人和穷人的识别能力最强了,二十九年来,他竟然没遭遇过一次被偷,这非但不让他欣慰,反而使他沮丧。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看上去是个货真价实的穷人。

    这让他很不舒服。他承认自己是穷人,但是不愿意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穷人。

    他站在街边,把可乐喝完,刚要扔进垃圾桶,就见一邋遢的老女人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手里的瓶子,遂在心里荒凉地笑了一下,把瓶子扔进了她拖着的编织袋里。

    离何顺生夫妻的店很近了。前几年,波螺油子上面遮天蔽日地架起了高架桥,青岛著名的波螺油子就无声无息地被新城建设给淹没了,两侧的店铺也全没了,李翠红只好把裁缝铺子搬到了台东。在她的左拦右劝加唠叨下,何顺生也不再卖盗版光盘和软件了,一心一意地在李翠红的铺子里帮忙。

    他想了想,就溜达过去了。李翠红正忙着给一个老太太量裤子,没看见何顺生,过了一会儿,瞄见他了,仍继续给人量裤子。何春生站了一会儿,只好问:“嫂子,我哥呢?”

    李翠红头也不抬地说:“找死去了。”

    何春生知道再问下去她还是没好气,就到店外等,估计何顺生没走远。

    一支烟还没抽完,何顺生就回来了。他穿着一条肥大的迷彩五分裤,趿拉着一双走起来啪啪作响的大拖鞋从远处跑过来,迎面见了何春生,说了声“你来了啊”就跑进店里,拿起喝水的玻璃瓶子,一仰脖子,发现是空的,就骂上了“他妈的,我跟你说多少遍了,喝完水记得倒满凉着,你他妈的怎么就记不住?”

    李翠红嘴里嘟哝着倒霉,埋头裁裤子。

    何春生到旁边买了一瓶冰矿泉水递给哥哥“哪儿去了?”

    何顺生咕嘟咕嘟地喝了半瓶水才说:“追小偷去了。三个小杂种在店门口偷一个小姑娘的手机,让我看见了。幸亏我喊了一嗓子,三个小杂种撒丫子就跑。跑!他能跑过我?给撵进派出所了。”

    何春生知道哥哥的脾气,虽然他结婚后不再打架了,却好管闲事。有一次追小偷还被扎了一刀,医生说再偏一点儿,就扎大动脉上了。因为这件事,李翠红没少骂他,什么狠话都骂过,他就是改不了。流窜到青岛的外地小偷都知道青岛人爱管闲事,一旦偷窃失手,就很容易被围追堵截,场面壮观。所以,相对其他城市,青岛的小偷还不算猖獗,流窜性质的小偷往往待上一阵就走了,因为怕被好管闲事的青岛人当过街老鼠追打。

    何春生知道,从道义上讲,他应该支持哥哥。但万一哪天运气不济,被捅了要害可怎么办?遂对哥哥的行为以及李翠红的暴骂,都保持了理解性的沉默。

    李翠红边裁裤子边骂:“早晚哪天你被人捅死了,我就带着你儿子改嫁!你不是想当英雄吗?当英雄是给你金子了还是给你银子了?你愿意去送死就去送吧,反正不知哪天你就把老婆闲出来便宜了哪个王八蛋!”

    何顺生知道老婆是担心他出事,也不吭气,好像没听见一样,问何春生:“上早班?”

    何春生“嗯”了一声,就望着店外,觉得也不知道该和哥哥说些啥。

    “犯愁吧?”何顺生把剩下的半瓶水都喝了。

    何春生点了点头。

    何顺生点了支烟“前一阵子听说要旧城改造,不知有没有劈柴院?”

    何春生说:“从咱搬进来那年起,就听人喊劈柴院要拆迁,不指望了。”

    何顺生歪着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何春生的目光和哥哥对上了,就笑了一下“哥,咱去喝点儿?”

    何顺生说了声好就站起来往外走。李翠红猛地抬头,看着何春生,故作通达地笑了笑“春生,如果你请你哥喝酒是为了动员我们搬出去租房住,那我劝你还是把这酒钱省下来买房子吧。就算你哥同意,我也不答应。这些年来,我在你们何家没功劳也有苦劳,你别想把我们一家三口扫地出门!我告诉你,你就是把舌头纠成一朵花说,我们也不搬!”

    何春生觉得很累,无力地笑了笑,说:“嫂子,我就是和我哥出去喝几杯啤酒,你就想那么多?”

    何顺生拉着他往店外走“她那张嘴,拉肚子似的,不理她!”

    何春生和哥哥找了一家烧烤店,要了两扎啤酒,又要了些烤肉筋、烤鱿鱼头什么的,就胡乱喝了起来。说真的,他来找何顺生真没什么目的,只是觉得愁肠百结,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以前,他想和织锦恋爱,织锦不干,也就不存在约会,这反而让他很自在。可现在不同了,织锦同意和他恋爱了,他和织锦怎样恋爱呢?恋爱总要约会吧。可怎么约会呢?像报纸上说的那样吃西餐、看电影?他干不来。不是他怕吃西餐会出洋相,也不是觉得电影院没意思,而是一顿西餐吃下来,再节约,两个人也要两三百。一场电影看下来,电影票贵不说,你总不能约了人家看电影就光瞪着看吧,至少电影完了你得请人家吃点儿东西呀!电影票加上随便吃点儿东西,没个三四百是打发不掉的。更要命的是,恋爱时约会是经常有的,总不能为了省钱,一月见一次吧?可见得频繁了,这约会的费用哦何春生一想,脑袋就大了,就他那点儿工资,一月不足两千,属于偶尔奢侈一次就要勒紧一个月裤腰带的主儿,和织锦这样月薪过万的女孩子谈恋爱,可怎么谈得起?

    这么一想,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条不知深浅要吞象的蛇——象真的扑下来请蛇把它吞了,蛇却慌了神,不知该从哪里下口了。

    他神情黯淡地和哥哥边吃边聊。何顺生喝得眼睛迷离起来,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说:“你呀,心气太高了!就咱家这条件,就咱兄弟俩这现实,找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结婚就行了,你为什么非要追织锦?”

    何春生耷拉下眼皮说“我也知道,可我就是喜欢她。对别的女孩子我不来电,我一看见织锦就觉得自己傻了,大脑一片空白。哥哥,你说这是不是就是爱情的滋味?”

    何顺生借着酒哈哈地笑,笑得好像噎住了,这让何春生有点儿恼火,兀自喝了一口酒说:“有什么好笑的?”

    何顺生顺了顺胸口“老弟,告诉你,我真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只知道我看见李翠红时就想要她,而且我不许别人碰她,这就是爱情。”

    何春生说:“粗俗!你就不能高级点儿?”

    何顺生这才定了定眼神,看看弟弟,说:“哦,我忘了,你还没碰过女人!我告诉你啊,女人啊,你别看她们一个个假模假式的,没一个好东西!你轻薄她们,她们骂你,你在她们面前摆正经,她们还是骂你。反正啊,在女人眼里,男人怎么做都不是。我觉得管他什么狗屁绅士不绅士的,再高级的女人也得垫在男人身子底下的,所以啊”何春生见旁边两个吃烧烤的女孩儿不时厌恶地瞪过来,连忙挡住了哥哥的话头“哥,喝完你回店里,不然嫂子又要骂了。”

    “她除了骂人还会干什么?我不怕她!兄弟,等你结婚了,千万别被老婆镇住了,再高级的老婆,咱也不能让她把老爷们镇住了。”何顺生喝得眯着眼,两手挥过来舞过去地像赶苍蝇,嘴角渐渐聚起了一层白沫。

    何春生忽然很后悔请哥哥出来喝酒,明知他没酒量却偏偏有酒胆,还有酒胆却没酒德,一喝多了就满嘴脏话,天王老子都不怕,自己还约他出来喝酒,这不是找事吗?他掏出手机,看了一会儿,说:“哥,我得走了,织锦约了我呢。”

    何顺生也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说:“好,正好去接她下班。”

    何春生叹了口气“接什么接,我都觉得有点儿荒唐!我坐公交车去接一个开车的人,你不觉得好笑?”

    何顺生拍拍他的肩“兄弟,人家还没下手呢,你就先把自己灭了。”

    何春生结了账,还有十几根烤鱿鱼和烤肉没吃,就和店里的小伙计要了个塑料袋,装进去塞给哥哥说:“别浪费了。”

    何顺生接过塑料袋,打了个响嗝就晃荡着回店里去了。李翠红正张罗着关门,见他回来,直起腰,接过他手里的塑料袋问:“和你商量房子的事?”

    何顺生瞥了她一眼“除了房子,你就不能琢磨点儿别的?”

    见何顺生情绪不高,又喝了酒,李翠红怕把他问烦了吵起来,索性闭了嘴,拉下卷帘门,从店后推出踏板车,骑上去,又拍了拍后座,示意何顺生坐上来。

    何顺生无精打采地坐上去,叹了口气,拍拍李翠红的胖屁股“还是咱两口子好啊,半斤对八两,谁也不嫌谁。春生找了织锦,累钱又累心啊。”

    “谁和你半斤对八两!你怎么那么会抬举自己?要不是我不懂事的时候被你骗回家去了,打死我也不嫁给你!看你的德行吧,吊儿郎当的,一听打仗就小过年。”说着李翠红就发动了脚踏车,轰地开了出去。

    “警察!”何顺生大叫“你没长眼也没长耳朵呀?我跟你说有警察!”

    可是已经晚了,李翠红的脚踏车被斜刺里冲出来的交警拦下了。她堆起了一脸的暖笑,迎了上去。交警看也不看,说:“让我抓着了!这是第几次了?你自己说吧!这路段不准骑摩托车。”

    李翠红像捡了宝“我骑的是踏板。”

    ?警上上下下地看着她,很?被李翠红侮辱了智商的意味“是你傻呢,还是你把我当傻瓜?踏板也是摩托!”

    交警朝后面挥了挥手,李翠红的踏板车就被几个交通协管员抬到清障车上去了。李翠红跟着跑了两步,拍着清障车尾喊道:“停车!我的踏板车里还有东西。”

    何顺生扯了她一把“别丢人,不就几串破烤肉吗。”

    李翠红红着眼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一想要交不少罚款才能把踏板车领回来,就难过得不成,几乎要哭了。何顺生拉着她的手,用满是酒气的嘴巴冲她哈了一下,就拍拍她的后背说:“今晚咱不做饭了,我请你吃烧烤。”

    “烧你妈个头!踏板车被拖走了要交罚款,春生结婚要花钱,你妈闻不了厨房的味儿,就我命贱!我不做饭怎么办?”李翠红边说边匆匆忙忙往车站走。何顺生知道老婆是个持家过日子的好手,不舍得在吃上破费,理由是吃鱼吃虾也就图个嘴巴痛快,再好的东西进了肚子也要变成屎。有这理论垫底,在饭菜上,李翠红节俭到了抠门的程度。但是场面上却马虎不得,别人有的,她一定要有,金项链、金戒指、金手链是一定要有的,哪怕披金挂银的,她回家只有咸菜和馒头吃,她也是快乐的,因为在面子上她没输给任何人。

    何春生打算去织锦公司楼下等她,看了一下时间,差不多了,就上了公交车。公交车挤得要命,他寻着人缝往里钻了钻,在靠近后门的地方站了下来。乘公交车他最不喜欢站在前面。其一是上车的人多,总要挤过来搡过去地别扭。其二是下车不方便,青岛的公交车基本上都是无人售票,前门上,后门下,很多人上了车之后就不愿意往后走,惹得司机总要站起来往后扒拉着喊:“往后走往后走。”这是公交车司机重复频率最高的一句话。何春生听着就替他们难受,也替那些宁肯在车前段挤成一个疙瘩也不往后走的人别扭,好像被人挤来挤去很舒服似的。

    前面挤成了疙瘩,后面还稍微宽敞些。何春生长长地吁了口气,就见站在他旁边的一个女孩子皱着眉头、捂着鼻子嫌恶地瞅了他一眼。何春生愣了一下,忽然想到刚才自己喝酒了,肯定是满嘴巴酒气,不由得就有点儿羞惭,低下头,紧紧地闭着嘴巴。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去找织锦,有些唐突。

    好不容易到了香港中路,他下了车,没往织锦公司那边去,倒是先一头扎进了大超市。他工作的那家超市和这家超市是竞争对手,因为牵扯着自身利益,两家竞争单位的职工很容易对自己所处的单位产生类似于狭隘的爱国主义的情绪,对对手单位不毁谤就很不错了,想让他们进竞争单位的超市去买东西,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可今天不同,何春生必须去买包口香糖,还要去买支牙膏和牙刷,刷一下牙。

    超市的面积很大,何春生转了半天才找到牙膏和牙刷,又拿了一盒口香糖。付款之后,他忙跑进旁边的洗手间,在洗手盆旁很认真地刷起牙来,搞得进出的人都用狐疑的目光看着他。他不管那些,反正谁也不认识他。

    他刷完牙,牙膏虽然挑了小管的,但还是剩了许多。牙刷、牙膏难道用一次就扔掉?

    何春生踌躇了半天,还是没舍得扔,出了洗手间,路过一个搞促销的柜台时,顺手抽了一张宣传页,也没细看,就打算包牙刷和药膏。刚走了几步,他就听见身后有窃窃的笑声,觉得奇怪,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宣传页,脸一下子就红了——竟然是宣传丰乳按摩膏的!

    他连忙找了一个垃圾桶塞进去,一生气,把牙膏和牙刷也塞进去了,顿时就觉得浑身轻松了,好像卸掉了一个随时能让自己出丑的累赘。

    何春生嚼着口香糖,站在织锦的写字楼下,再有十来分钟织锦就下班了。

    他忽然觉得很无聊,就拿起手机给织锦发短信,告诉她自己在楼下。

    很快,织锦就回了,说正好,她正要找他呢。

    何春生望着手机上的短信,琢磨了一会儿,想她找自己做什么呢?

    写字楼的出口陆续有人出来。何春生下意识地挑了些男人和自己比,他发现那些男人并不显得比自己高级,穿着也不像他想象中的刻板周正。他们也穿休闲装,也穿牛仔裤,甚至有人还穿着造型简单而朴素的圆领衫。他们走路的样子和神态也各有所异,有的满脸兴奋,估计是要去赴约会;有的很懒散,好像正在为去哪里发愁;还有的有些茫然、沮丧

    何春生正聚精会神地研究着写字楼男人的表情,织锦就出来了。她今天穿了一套纯棉质地的白色套装,套在她高挑的身段上显得优雅而娴静。远远地,她望着他,抿着嘴唇笑,看上去心情不错。

    何春生笑着走过去,低了一下头,用别人不易觉察的速度飞快地哈了一口气,然后用鼻子吸了一下,觉得闻不出酒味儿来了,才迎上去。

    何春生问织锦找他有什么事,织锦正要说话,几个女孩子从她身边跑过,嘻嘻哈哈地要织锦介绍一下何春生。织锦笑着说:“德行,淑女不可以太好奇的。我未婚夫。”

    女孩子们愣了一下,什么都没说,伸了伸舌头就跑掉了。

    何春生忽然感觉有些不舒服。他想,那几个女孩子或许很吃惊,因为织锦的男朋友换了,以往等在写字楼下的是马小龙。

    何春生有种被人侵略了自尊的不悦,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坚决不来织锦写字楼下等她了,任何时候都不,绝不!他踢了踢脚边的一片树叶,说:“找我有事?”

    织锦的手机响了,接手机前,她看着何春生“嗯”了一声,就把手机贴到耳朵上,朝离何春生稍远些的方向走了两步。何春生望着织锦的背影,觉得这种人生格局很荒唐,不悦的滋味更强了。接手机接就是了,为什么还要往旁边走两步呢?

    他有点儿赌气似的也往另一个方向走了几步,点上一支烟,慢慢抽着等织锦说完电话。

    烟才抽到一半,织锦的电话就说完了。她走到何春生眼前,一把夺下他的烟“以后不许抽烟。”

    何春生更不高兴了,想起了哥哥和母亲的话——男人不能让女人镇住了。被不被女人镇住,不是何春生在乎的,他只是觉得织锦这样理直气壮地夺了他的烟,有点儿居高临下的压迫意味,这让他很不舒服。他也没吭声,一个人往前走。?锦追了两步就停下了,她定定地看着何春生的背影,觉得这个男人怎么那么莫名其妙,那么可笑呢。

    何春生走了一段,等他回过头来看时,织锦已经去了停车场。他顿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往停车场走。

    织锦上了车,瞥了站在不远处的何春生一眼,打开车门,坐在那里等着。她倚在车里眯着眼,看何春生到底会不会自己过来。

    何春生在夕阳里站了一会儿,觉得很没意思,就怏怏地过去了,拉开车门,坐进去。织锦也不理他,兀自发动了车子。

    何春生就“嗨”了一声。

    织锦拿眼角扫他“我还以为你不坐我的车呢!”

    何春生讪讪地干笑了两声。

    “我惹你了吗?”

    何春生讷讷了一会儿,说:“没。”

    “那你为什么一个人走了?”

    何春生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说:“织锦,以后你和我说话能不能态度柔和一些?我们是在谈恋爱,你不是我的上司,也不是我的家长。”

    织锦兀自笑了一下,知道自己刚才夺他烟的态度过于强硬,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她看着何春生,叹了口气说:“好吧,算我态度不好,我道歉。”

    何春生笑了笑,很不由衷。他转了一下身体的角度,正面看着织锦,满眼的温情。织锦被他看得有些局促,脸悄悄地红了,踩了油门,出了停车场。

    一路沉默,快到家时,何春生有心事似的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让织锦停车。织锦问干吗,何春生打开车门,瓮声瓮气地说:“去买点儿东西。”

    “买给我妈?”

    “还有兜兜。”何春生说“我总不能空着手吧。”

    织锦“哦”了一声。她还是比较了解何春生的,他是个死要面子的主儿,于是也没阻拦他,和他一起进了路边的超市。只是快到收银台时,她默不作声地拿出了一些东西。何春生拿眼看她,她就笑,咬着唇,那样子显得既坏又好玩。

    何春生说:“干吗呢,织锦?”

    织锦说:“你的钱没地方花了啊?没地方花我帮你花,犯不上让他们帮你花。”

    何春生觉得这话很顺耳,就很听话地让织锦倒出了一些东西。

    一路上,织锦没话找话地跟何春生闲扯,把刚才那点儿小小不快的插曲给消化掉了。

    织锦走在何春生身后,飞快地想:我就要和这个人过一辈子了吗?心里有点儿酸,但很快又找了些理由安慰自己:他是对我最好的人啊。

    她默默地跟在何春生身后,想他的优点:心地善良,细腻,对感情认真而专一。对于婚姻中的女人来说,最后一条比什么都重要。又不是嫁给赚钱机器,何必在意他的生存能力是否羸弱呢?

    织锦这样虚虚地安慰着自己,就到家门前了。

    罗锦程竟然在家,这是多年不见的景象了。而且他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姿态散漫惬意,完全是回了家的姿态。以往不是这样的,除非过节,他基本上不回家。即使回来,那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饭也不在家吃,把该处理的事处理完就匆匆走了。估计是因为有柳如意,他待在家里不自在。父母倒也体谅他,也不曾因为他来去匆匆而指责他什么,只是在人后悄悄地和织锦叹息。织锦知道,父母哪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他们是非常想让罗锦程住在家里、吃在家里,即使不这样,至少也要周末回来赖吃赖住,他们才会快乐。可因为柳如意,他们不能提出这样的要求。尽管觉得柳如意挺让人同情的,可是同情哪里比得过亲情?只是碍于面子,一切都只能隐忍了而已。为了能让罗锦程回家,他们只能希望柳如意早点儿遇上个可心的男人,那样他们会像嫁女儿一样送她出门。可惜,柳如意似乎没有再婚的意思。

    织锦说:“哥,今儿太阳从哪儿出的?”

    罗锦程懒洋洋地看了看她和何春生,说:“西边。”

    何春生在他对面坐了。织锦换下衣服,去厨房帮忙。进去一看,厨房人满为患,妈妈在炸鱼,柳如意在切菜,兜兜正在吃薯片,弄得满头满脸都是薯片渣子。

    织锦问:“余阿姨呢?”

    柳如意回头看了她一眼,说:“你别进来了,都满了。余阿姨的妹妹家有事,请假了。”

    柳如意满脸的兴奋,羞羞的,倒像罗锦程是她初相识的男人似的。织锦知道,其实这些年柳如意虽然没有明说,但她一直在等罗锦程浪子回头,所以才一直没再婚的意思。虽然她恨金子,也恨过罗锦程,但是恨归恨,她对罗锦程的痴情,一点儿都没减。

    也正是因为她对罗锦程痴心不改,罗锦程回来,她才会拘谨成这样。在男人面前,如果女人是拘谨的,那她必是喜欢这个男人的。因为喜欢他,才唯恐自己的一言一行出了丑,毁了自己在这男人心目中的形象。相反,这个道理用在男人身上同样适应。

    不过织锦倒真希望柳如意和罗锦程和好,毕竟柳如意有了他的儿子。虽然她俗得让人烦,但心眼不坏。因为爱罗锦程,她能咬住所有的委屈,只要罗锦程喜欢,哪怕让她把自己拍成肉泥,做成点心给他吃,她都会欢天喜地地把自己拍了。其实,天下女人都一样,无论社会地位多高,社会角色差别多大,只要一旦沾上爱情,马上就变得贱贱的。何况罗锦程再找一个像她这样痴情到身心都低伏下来的女人,也不是件容易事。现在的女孩子都精明着呢,除了爱自己,她们肯扑下身子去爱谁?

    更重要的是,和柳如意和好,会使罗锦程离开金子。织锦总有种隐隐的预感,觉得他和金子之间早晚会闹出点儿什么事。

    织锦闲着没事干,就找出榨汁机,打算榨点儿芒果汁喝。

    何春生看她一个人忙活,凑过来帮忙“我干点儿什么?”

    织锦指了指果盘里的芒果“削皮。”

    何春生听话地把果盘搬过来,削了几个芒果,又看看织锦“够了吧?”

    织锦扫了一眼“全削了。”

    “削那么多干什么?一人一个,够了。”

    织锦笑“一个才能榨多少点儿汁出来?全削了都未必够呢!继续削,一个别留。”

    何春生看了看果盘里的芒果“榨汁啊?多浪费。”

    “看你说的。整只吃也是吃,榨成汁也是进肚子,浪费什么啊?”

    听见两人絮叨,罗锦程拿眼瞟着织锦偷偷地笑,那意思是:看到了吧,嫁个连喝杯芒果汁都肝疼肉酸的主儿,够你受的!

    织锦剜了哥哥一眼,不声不响地继续削芒果“春生,芒果怎么吃都是吃,没啥浪费的。”

    何春生小声嘟哝:“榨汁,扔的比吃的多。”

    织锦再也忍不住了“春生,别这么小气,我可是每天都要喝新鲜果汁的人。”

    何春生倒挺高兴“没事儿,我从超市给你整箱往家搬。一周一箱够了吧?”

    织锦“切”了一声“成品果汁里有防腐剂,我不喝,我只喝现榨的。”

    何春生愣愣地看着织锦,没说话。

    织锦把切好的芒果一片片塞进榨汁机里,很专注地打果汁。何春生觉得有点儿无趣,讪讪地看了一会儿,就去阳台上看花去了。

    罗锦程歪头看了一眼何春生,小声说:“织锦,你真打算和春生结婚?”

    织锦没好气地说:“以为我是你啊,拿婚姻当儿戏。”

    罗锦程叹了口气,摇摇头“织锦,不是我有偏见,你真要嫁了何春生——一个连喝杯果汁都要计算成本的人,将来你们有仗打,有架吵了。”

    织锦故意气罗锦程“我负责改造他!我就不信了,把他兜里塞满钱,他还能活得这么算计?”

    罗锦程摇摇头“不是有钱没钱的问题,是本性难改的问题。”

    织锦倒了一杯果汁,塞到他手里“喝杯果汁堵上你的乌鸦嘴吧。”

    罗锦程和何春生喝了不少啤酒,眼都喝歪了。罗锦程总是斜着眼睛盯着何春生坏笑。织锦知道他的恶毒,也知道他在想什么,就敲敲打打地说:“喝得差不多就回你的‘迷迭香’吧。餐厅的生意不都在晚上吗?”

    罗锦程摆出一副纨绔的姿态“不打理生意又没赔你的钱,你着什么急?我在公司忙了一天了,回家休息休息碍你事了啊?”说着就把兜兜抱在腿上,用胡子去扎他。因为长期不在一起生活,兜兜对罗锦程有些畏惧和生疏,他舞着一双小手,哭着叫妈妈。

    柳如意跟兜兜说:“陪爸爸玩吧,妈妈去盛米饭。”说着就起身去厨房了。

    织锦就悄悄地抿着嘴角的一抹笑,知道柳如意去盛米饭是假的,她想让兜兜多和罗锦程待一会儿。人总是这样的,相处的时间越久越有感情。柳如意要尽量培养兜兜和罗锦程的感情,若罗锦程爱上了儿子,自然就不会对儿子的母亲过分厌恶。有多少婚姻早就风雨飘摇了,因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又愣是在摇摇欲坠中挺了过来。

    有时候,孩子确实是拯救婚姻的有力武器。夫妻之间可以不爱了,无责任了,可中国人对下一代的爱,从来都是倾盆大雨一样的无私。为着双方都爱的孩子,就让婚姻继续苟延残喘吧。

    罗锦程抱着兜兜闹腾,兜兜被他的胡子扎得有点儿恼了,推着罗锦程的脸不让他扎,要下来。罗锦程偏不。兜兜一折腾,就把他的眼镜给拉下来了。

    一个镜片碎了,四分五裂地躺在地板上,反射着微寒的光芒。兜兜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很麻利地从爸爸腿上溜下来,一溜儿烟似的扎进奶奶怀里,用怯怯的目光偷窥着罗锦程的反应。

    罗锦程愣了一会儿,从地上捡起眼镜,擦了擦,又戴上。只有一个镜片的眼镜让他看上去很滑稽。

    柳如意也从厨房里出来了,她恨恨地看着兜兜,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这一刻,她对兜兜是充满了真实的恨意的。她盼了多久才盼到罗锦程回家吃饭,才盼到有这样一个让兜兜扮演亲善天使的机会,去弥合她与罗锦程之间的鸿沟。却不曾想,这弥合竟成了撕裂。

    她一把拽过兜兜,手还没扬起来,兜兜就咧着嘴巴哭了。他惊恐地闭着眼睛,眼泪滚滚地流下来。妈妈又把兜兜拽回去,说:“吓唬孩子干什么?他又不是故意的。”

    柳如意的手就空了。她微微张开着的手摆在空气中,空空的,心酸的泪在眼里打转。

    好生生的一顿合家欢晚饭成夹生饭了。

    罗锦程见状忙说:“没事没事,我车里还有副备用的。”说着就要起身下楼去车里拿。柳如意像是一下子得到了提醒,嘴里嘟哝着:“你等等,楼上好像有一副,我差点儿忘了。”她就跑上楼去了。不一会儿,就听楼上传来隐约的拉抽屉、翻东西声,声音一消停,她就跑下来了,把一副眼镜递给罗锦程,有点儿羞涩地说:“戴戴看,是不是还合适?”她的声音里浸泡着伤感的温柔。

    罗锦程局促了一下,像做了坏事非但没遭到谴责,反而被款待了的良心未泯的家伙。他讪讪地抽了一张面纸,想擦一下。柳如意小声说:“我擦过了。”就抽身去厨房了。

    整个饭厅很静,罗锦程埋着头,把眼镜扣在脸上,举起一罐啤酒对何春生说:“喝酒喝酒。”

    何春生虽然不胜酒力,但酒胆多少还有点儿,便和罗锦程干了。织锦见他脸红如关公了,便一把夺下来,说:“喝那么多酒干什么?”

    罗锦程歪着头看她,眼中充满了无限的调侃意味。织锦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

    罗锦程捏了一根牙签,转头对何春生说:“春生,和炸弹睡一床的滋味,你知道吗?”

    织锦有点儿恼,又想罗锦程难得回家吃顿饭,索性不去招惹他,一个人上楼去了,看了一会儿书,估计他们差不多该吃完了时,才探出头来,对何春生说:“你过来。”

    何春生被罗锦程灌得眼都睁不开了,听见织锦叫他,扶着椅子,歪歪斜斜地上楼。织锦本想和他说一下房子的事,见他喝成这样,心里早已一万个不高兴了,就冲罗锦程说:“以后你别回家吃饭了!你看你,回家吃顿饭都闹成什么样了!”

    罗锦程红着脸歪在沙发上,捏着遥控器调电视。

    妈妈和柳如意两人忙着把桌上的残汤剩饭收拾进厨房。织锦觉得自己不好光看不做,就让何春生上床躺一会儿,对妈妈说:“妈,我来吧,你歇着。”

    织锦和柳如意洗完碗出来时,罗锦程已经不见了。妈妈正在给兜兜洗脚。织锦想起何春生醉得跟鬼似的,便榨了杯西瓜汁端上楼去,扶他起来喝。何春生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织锦,又借着酒,眼都直了,说:“织锦,你真好看。”

    织锦面无表情“喝西瓜汁。”

    何春生满眼春色地把西瓜汁喝完了,就定定地看着她。织锦低下头去,她不是羞涩,而是别扭。和何春生在一起,她总是忽略了性别。很奇怪的感觉,她竟感觉不到他是个男人,而且也忘记了自己是个女人,好像即便与何春生结婚,也就是两个忘记了性别的人要搭伙一起过日子而已。

    织锦不愿意承受他这样的目光,就到客厅里和妈妈看电视。

    妈妈看着她,叹了口气说:“织锦”

    织锦“嗯”了一声,扭头看妈妈。妈妈把手合在她手上“没去看看房子?”

    织锦说:“看了,没中意的。”

    妈妈说:“抓紧时间看看,合适就买了。兄弟两个都成了家,还在一起生活,不方便。”

    织锦说:“知道。”

    妈妈又说:“织锦,你真的愿意?”

    织锦想了想“妈,我应该结婚了,何春生正好在身边。”

    妈妈心疼地看着织锦,叹了口气“赶快买房子,钱的事别愁,不够的话,我这里有。还有你哥,让他帮忙找找房子,看有没有认识的房产公司,让他们给打点儿折。”

    织锦看着妈妈“妈,你还不知道我哥的脾气?他什么时候为了打折求过人?”又嘿嘿一笑“到时候,我榨他点儿血汗钱。”

    妈妈拍了她一下“没脸皮。你就知道刮你哥,这些年来,他在你身上没少花钱。”

    织锦笑“我知道。谁让他有钱来着,谁让他是我哥来着。你放心,到时候他肯定就把银子拍到我眼前了,我不要,他还会跟我急呢!我哪能不赏他这面子?”

    “就你会贫,赚了便宜卖着乖。”妈妈攥了攥她的手“你哥有心事,等你抽时间帮我问问他。”

    “我也觉得。他都好几年没回家吃饭了。”

    母女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织锦看了一下表,说:“我去把春生叫起来,他该回家了。”

    这是个星期五,织锦给何春生打了电话,问他周末有没有事。

    何春生还在为上次醉酒的事而难为情,一直没好意思主动找织锦,见她主动找了自己,很高兴,就问她什么事。

    织锦说想和他一起去看房子。

    何春生就愣了一会儿,说:“看房子干什么?”

    织锦说:“买啊。”

    何春生的心就乱了套。天啊,他在心里飞快地祈祷:织锦不是要求他买一套新房和她结婚。他顿了半天,不知怎么回答才好。那边织锦急了,催他:“问你呢,你说话。”

    因为是要去看房子,心里没底的何春生就不敢贸然答应,只磕磕绊绊地说周末是超市最忙的日子,怕是不能休息。

    织锦说:“那就算了吧,我自己去看。”

    何春生扣了电话,想也没想,就飞快地给哥哥打了个电话。听声音何顺生又喝酒了,在那边喊:“你大声说,我听不见。”

    何春生就大声喊:“你都醉成这样了,我还说什么说!”

    一个下午,何春生心里没着没落的,一想到织锦说的买房,心就毛了。好不容易挨到下班,他飞快地回了家,见李翠红在厨房里忙,就悄悄地把母亲拽到一边,低声说:“织锦约我去看房呢。”

    “看什么房?”母亲冷不丁说。

    何春生垂头丧气地说:“不知道呢。妈,这些年我把工资都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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