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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笔趣阁 www.ddbiquge.co,死于青舂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黑暗。

    黑晚中红光如豆。

    红灯无力地散发着朦胧绰约的暖意。一束轮廓含混的青光自远而近,冰冷地映出一颗跳动不安的心。

    当青光消失的瞬间,豆莹般的红光充满了整个空间,勾出一个少女柔和的脸。

    失神的红晕里,凝固着一双失神的眼。

    一纸薄薄的体检表装进病历袋。

    透视室外是一间破旧的门诊室。一个骨瘦如柴的中年医生放下病历袋,抬起头来,向面前一个三十来岁的魁梧汉子问道:

    “你妹妹今年十九岁?”

    魁梧汉子未及回答,一位老者已颤巍巍挨过来,急切问道:“什么病?同志,她已经考上军区文工团了,这病不碍事吧。

    “她没有病。”医生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说道:“她怀孕了。”

    老者被震惊了。魁梧汉子转过头来,目光凶狠地射向屋角的女孩。

    依然是少女柔和的脸,和那失神地凝固着的双眼

    片名渐显:堕落人间

    “片头不错。”

    那男的终于坐下来了,坐的姿势很老练。他夸我,却不看我。

    我已在肖琳家住了五天,和这位导演还是初次见面。这时正是晚饭后七点半钟,电视新闻刚刚播完。那男的矮矮的身子不失滞洒地歪斜在竹皮圈椅里,右手一直不停地晃着那本杂志。这是我有生第一次与一位电影导演直面而坐,不免觉得神秘和不安。

    “刘敏,你喝什么,咖啡还是茶?”肖琳的高跟硬底拖鞋敲出的刺耳的节奏,似乎成了我与那陌生男人初识的拘谨中一种最不可少的排遣。“嘿,孙导喝什么?”

    “我喝茶吧。”那男的礼貌地向女主人眯起一双笑眼,随后转过头来,目光总算对准了我的脸。

    “片头还算新颖,也注意了悬念。能把片头写到这个程度,对你这样的初学者来说,确实是件出人意料的事。当然,以后是不是就用这个片头,还值得研究。”

    “刘敏,你要拖鞋吗?屋里热。”

    “听肖琳说,这剧本的情节,就是一部‘你的前半生’,看得出来,确实不是凭空瞎编和临时采访来的东西。”导演继续冷漠地夸我。

    “刘敏,你来点‘雀巢’吧,是真货,火车站一个小伙子送的,他要去加拿大留学,托我在使馆里找熟人”

    “我就佩服肖琳,朋友多多益善,忙于礼尚往来。”导演冲我苦笑着摇摇头,说。

    肖琳在我身边坐下来,快五十岁的人,身子居然很苗条“跟你说刘敏,我跟孙导演是老朋友了,你那小说一发表,我就想到他了。”

    那男的恢复了矜持,继续说道:“和剧本相比,我还是更喜欢原作的开头,你在小说一开始写的那段内心独白非常好,你看——”他翻开手上的杂志,稳健地读道:

    “‘我们这群贴窗花的小姑娘下了场,接下来该是大春和喜儿的双人舞了。准备登场的毛京从我身边擦肩而过,脸上的妆化得很美,人显得小也显得极是秀气,头上包着雪白的羊肚毛巾,看上去犹如一个英气勃勃的女孩,只有尖尖的下巴勾勒出一笔阳刚之气。我冲他笑一下,他一点没注意,像王子一样旁若无人地昂着头,向着灯光灿烂的舞台,向着准备假戏真做的卢倩倩走去。’瞧,几句话,把一个少女对一个男孩子的单相思摹写得简洁明了,进入得也很自然。”

    “可这毕竟是一段内心独白,”我困惑地皱起眉毛“如果影片从这里开始,该怎样把这种心理描写用人物的具体动作转达给观众呢?”

    “这个好办,给女主人公几个面部特写就行了。我是考虑,如果把摄影机的机位设在舞台的侧幕,镜头可以在前台和后台两面摆动,视角就显得很大很活了,—

    —演员上上下下,后台忙忙碌碌;音乐时缓时急;灯光忽明忽暗,在这种紧张忙乱的外部背景下来展现女主人公。这本身就能一下子把观众带回到一九六七年那个特定的时代中去。”

    导演内行的阐述弄得我哑口无言。十九年过去了。那个心惊肉跳的黄昏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那无疑是我一生中一个最重要的转折,在医生做出了那个令父亲令大哥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咬牙切齿的宣告之后,我就开始步入地狱了。

    如果说,这个报应就是偷食禁果之后的罪与罚,那在这个苦难之前的快乐也必然是巨大的。我同样也忘不了毛京第一次呼着嘴亲我额头时那叫人浑身颤栗的晕眩。

    那年我们十八岁。我们开始有很长一段时间只敢互相亲吻对方的额头而不敢亲嘴。

    “不过,小说中描写男女主人公爱情的笔墨还是太弱。”导演一边有条不紊地往一只木制烟斗里填烟丝,一边一板一眼地说:“非改不可,男主人公难道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爱上女主人公了么?”

    苍天作证,毛京就是这样爱上了我的;苍天作证,剧本里的这段描写完全是对生活照像式的再现。我还记得那天我们卸完妆已是正午,毛京穿一身半旧的将校呢军装从后台出来。那年正兴这个打扮,如同今年流行蝙蚨衫一样时髦。他脚上的高统皮靴和那身将校呢都是他爸爸的箱底,裤子腿放下来而并不掖进靴子里,在那年也是时髦。他穿过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往后面的太平门走去,靴子上的铁钉敲出充满生机的音律,虽多年过去那脚步声我却依然记得,我记得那声音有如天籁一般清澈、旷远、神秘

    剧场。

    舞台上方的横幅上写着:“晴川市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出革命现代舞剧白毛女。”

    毛京掀开紫色的天鹅绒帘幕走出太平门,休息厅窗外射进正午的阳光,晃得他眯起眼睛,他幕然看到一个少女修长的剪影,雕塑般默立于刺目的光侵中,他惊讶地停住脚步。

    “小敏?”

    少女一动不动,毛京迟疑片刻,从她身边走过。

    “毛京。”

    毛京在门口站住,没有回头。

    小敏背对毛京,问:“看了我的信吗?”

    毛京没有.开口n

    小敏转过身来,挑战般地盯着男孩的背脊:“嘿,我对你的态度我都说了,就看你了。”

    毛京张煌地回了一下头:“小声点,军代表没走呢。”

    休息厅一端果然传出了脚步声,毛京慌慌张张说了句:“我先走了啊。”身影便消失在门口,宣传队的芦军代表从后台出来,走到小敏身边,随口说道:“怎么还没走?”

    郊区公路。

    一辆大轿车在慢慢爬坡,宣传队员的笑闹声充满了整个车厢。小敏向侧后方座位上的毛京回首注目,毛京低眉凝思不知在想什么,小敏只好转回头来,她不知恰是她回过头的同时,毛京不期然抬起双眼,目光向这边一闪。

    食堂。

    小敏兴冲冲把饭菜端到毛京桌上,大大方方坐下来。恰巧邻桌有人喊毛京,毛京抱歉地看了小敏一眼,端碗离去,小敏扫兴地长吁一口气,食欲全无。

    黄昏,小敏家。

    小敏的大哥正在满头大汗地写大字报,见小敏进屋放下书包直奔凉水瓶,皱着眉说了句:“怎么才回来,快帮爸爸做饭去。”

    小敏父亲两手沾满面粉从厨房里探出身来,说:“刚才来了个男生,找你。”

    小敏惊疑地放下水杯“男生?”

    “走了,留了个条子。”

    小敏急不可待扑向桌上的字条。

    毛京画外音:“小敏,红卫中学宣传队在排白毛女,月底要演出,喜儿跳‘白毛’也行,反正不耽误咱们自己的演出,只是别叫芦代表知道就行。”

    “不行。”导演的烟斗在空中有力地挥舞了一下“电影艺术要求比小说更浓缩更戏剧化,更惜墨如金,你剧本中这一大段生活写实太平淡了,在小说中用文字表现可能还看得下去,电影却不能这么拍。”他翻动着桌上的剧本手稿,‘下面又是你和毛京,啊,不,是女主人公和男主人公在一起练舞啊、演出啊这些场面,你说明了什么呢?你应该用更典型的细节集中笔墨写出男女主人公相爱的思想基础和社会历史原因!’

    我不明白。

    我那时爱毛京,一见到他就面红心跳,呆在一起就兴奋快活。毛京也喜欢我,只是腼腆不肯说,不然何以要鬼鬼祟祟地约我去练“私活儿”?我们那时从没想过什么爱的意义。

    而导演依然坚持他自己的逻辑:“你可以想想嘛,毛京是省军区后勤部长的儿子,你是个普通工人的女儿,在宣传队里他又跳主角儿,平白无故就爱了你?”

    导演你要我怎样答你?你是在谈现实还是在谈历史?那一年我们十八岁,时代和年龄都不曾提醒我们追求门当户对。如果非要门当户对,我们也确实比过——都是“红五类”

    “你再想想,宣传队的女主角是卢倩倩,她又是卢军代表的女儿,毛京没有爱她而爱了你,这本身就有意义。”

    是的,我承认卢倩倩的芭蕾功还可以,可惜她的长相难说是“喜儿”倒近似“黄母”她的脾气也和其父的地位成正比,同学中没几个和她投机。叫我弄不懂的倒是眼前这位导演,你究竟是在说生活还是在说艺术?

    “也可能你是刚刚踏上创作之路,你要知道,艺术真实和生活真实是两回事。

    如果你不去表现男女主人公思想上的共同点,譬如,对文化大革命的困惑和反感,对老干部的同情和保护,诸如此类,那么这部作品的思想性和典型性就绝对出不来。

    你写东西时间不长,这些毛病也难免。你得多看看书,从一些中外文学名著中汲取养料,譬如红楼梦,宝黛的爱情并不仅仅是儿女情长,而首先是他们在反封建这一点上的统一,红楼梦)的伟大思想意义就在于此。”

    木,你错了导演,那时我们很年轻,和几乎所有热血沸腾的“红五类”一样,衷心地、狂热地,毫无保留地拥护那场革命,我们相信大字报里对老干部的一切指控都真实无误,我们自己被大字报和高音喇叭煽起的义愤也真实无误。我爱毛京,和这些无关,他是个很好很好的男孩,他脾气好也单纯,也对我好,这就够了,一个女孩子有这些就足够了。难道你不明白吗导演?

    难道你没经历过十八岁?

    “瞧,就是第四个,听说毛成放很喜欢他这个女儿,从左往右第四个,大概也有十八岁了。”不得不用手指指点点。我已有十几年没进剧场,快二十年没上舞台了。这时天幕上红红绿绿的灯光闪烁不定,只断续将依稀遥远的感觉瞬时缀连,

    几个伴舞的少女在歌手身边扭来扭去,做些令人不解其意的动作,而唱的,却恰恰是我最熟悉的那首情歌。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愿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当我十八年后终于看到这女孩的时候,居然听到这首歌!

    “你们这些舞的”肖琳又凑近我的耳朵“无论过去和现在,都早恋,毛小律现在也有男朋友了,也是个‘衙内’。”

    肖琳的意思我明白,她的话只有我才能心照不宣,这既是历史的偶合又是历史的循环。然而我依然感到意外“她才十八岁,毛成放是否知道她在早恋?”

    “当然知道。那男的就是他现在的老伴儿带过来的儿子。那女人神通广大,靠了她哥哥的门路,毛成放离休好几年又当上了军事学院的什么研究员。他这位后妻的哥哥虽说现在当顾问了,在军队还是有些影响的。”

    对、就是第四十。

    “刘敏,你的女儿要是活到现在,大概也有这么大了。咳,那个时代,人不可能有幸福。”

    也许仅仅是因为突然提到了幸福这个字眼,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字眼儿,使我的两眼都禁不住湿润起来。从那年我们帮红卫中学跳了那场(白毛女)之后我就懂得了什么是幸福。“喜地”和“白毛”都是我跳的,演群众时我暗中学暗中练已不止一天,连毛京都惊奇我居然跳得这样熟练。也许就为这个他真的喜欢上我了。跟毛京跳舞真舒服,他的灵气全都发挥在跳舞上了。当我第一次跟在他身后踏进毛家那气派非凡的大门时我感到了幸福;当我们牵着他那只名叫“淘气”的心爱的猴子在林荫道上漫步时,我感到了幸福。

    秋天,烈士陵园。

    金色的林荫路。

    毛京和小敏牵着那只可爱的猕猴悠然倘祥,脚下的落叶如锦绣般万紫千红。

    小敏:“毛京,市宣传队马上就解散了,你打算怎么办?”

    毛京凝目远望,大路尽头花岗岩塑就的英雄群雕使他陷入一种庄严神圣的还想。

    小敏:“你爸爸说没说今后让你干什么?”

    毛京未及答言,猴子忽然拽住绳子不走了,毛京用力拽两下绳子,猴子索性躺倒耍无赖,狡猾地眨着一对圆鼓鼓的眼睛观察着毛京的反应。

    小敏奇怪地:“它怎么了?”

    毛京:“要吃的,别理它。”

    毛京故意看也不看那家伙,像拖死狗似地拖着“淘气”蹭着地皮走,只六七米,猴子耐不住,老老实实地站起来,一声不响地走路了。

    小敏乐不可支地:“哎哟,这家伙,真逗死我了。”

    毛京:“你知道吗,大牛参军了,立明和小卫也决定去北大荒了。”

    小敏收敛笑容“北大荒,我真想象不出那儿有多冷。”

    毛京:“要是我去,你去不去?”

    小敏:“你决定去了?”

    小敏抱住毛京,拼命亲他的脸“毛京,我的毛京,你别离开我,我也不离开你,毛京。”

    毛京用力把小敏楼进怀抱,两只嘴唇压在了一起。

    和毛京亲嘴真刺激,你想象不到他那张棱角分明的嘴唇,是多么柔软湿润。而那结实的双腿一贴上来,我就忍不住浑身发抖。最让人着迷的,是那滑腻腻的舌头,在我嘴里跳出忽而温柔忽而欢快的舞蹈。我才发现毛京在这方面一点也不愚蠢。没人的时候,只要我的目光一停在他的脸上,他那个红润润的嘴唇就凑过来了,手也放肆,并且总是不停地嘟吹着:“别怕,完了咱们就结婚。”那时我真的下了决心,管他严寒酷暑,管他边远荒凉,就是他走到天边,我也跟了去!

    就如同此刻舞台上那歌声唱的:“我愿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嘿,你看,那就是毛小津的男朋友。”

    肖琳用胳膊桶桶我,我看见前面不远,一个身材不高的青年从观众席中艰难地挤出来,光线暗,看不清眉眼。

    “大涌到后会找她去?。

    “这人的母亲你见过吗?儿女这么早谈恋爱,他们做长辈的都同意?,,

    “当然同意,毛成放巴不得成全这门婚姻,好和他那位后妻的哥哥亲上加亲,再说这年月,儿女的事,老的管得了吗。你和毛京不也是十八岁就谈上了,二十岁就生出下一代来了。”

    是的,我们十八相爱,二十岁生下后代。幸福那么短暂,结果又那么沉重。而现在,无论怎样证明我们的纯洁与清白;无论向谁述说那永绪百年的真诚与郑重,当人们,哪怕是最亲密的朋友最无意的触动,都能使这个永不封”目的伤疤流出鲜红的血乳那个充满着药味,重压着沉闷的医院,那个预告了苦难和悲剧的黄昏,总是怦然撞击着我的灵魂,把黑色的记忆撕开。

    也许我最先应当想到的,是另一个凛冽的清晨,当毛京的母亲几乎不敢相信。

    气得欲哭无泪,欲骂无声,几乎昏厥过去。她万没想到她的独生儿子,她的优秀的儿子,她的最最听话的儿子,她的希望之根,竟会干出这种大逆不道,辱没家门的事体来。她气急败坏哆噱着身子站在我的面前声嘶力竭:“你们这些女孩子呀,怎么可以这样住到别人家里呀!怎么这样不懂规矩呀!”毛京插在我们中间护住我:“妈,是我留她住的,天太晚了她回去不方便。”母亲打了儿子一个耳光,毛京红着脸哭了,母亲也哭了。然而她毕竟把这事瞒下了,没有向毛京那位严厉的父亲禀报。这位旧式妇女是毛成放参加革命前的原配,虽是父母包办,毕竟给发夫妻。解放后她进城找到毛成放,并且为他带来一个极俊秀的儿子。是毛京维持了这对不那么般配的夫妻,是毛京巩固了毛成放对这个家庭的责任和义务,一晃十九年。

    从那次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毛京不敢再领我回家。他被他父母连吓带哄地弄成了一个可怜的驯服工具,甚至有几个星期连话也回避和我说。他大概一点也不知道我是多么想他,想他的眼睛,想他的身子,想他的抚摸,那双忽而温柔忽而鲁莽,忽而胆怯忽而放肆的手啊毛京,我爱你我恨你,你干吗躲着我?你害怕了?你要害怕当初就别碰我,你要是个汉子就什么都别怕!我知道你幻想着北大荒,幻想着高唱进行曲去闯天下,当一个无私无畏的红色青年,那么你放心好了,我们的事我不会说的,不会连累你的,我只要知道,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在我整夜整夜辗转反侧的那些天,在我最苦闷最寂寞最七上八下的时候,我最不能忍受你在排练场上那种若无其事的样子,你兴高采烈地和人有说有笑,故意不向我这边看上一眼,那一刻我竟会突然生出一种被欺骗被玩弄的痛恨,你干吗这么轻松,干吗这么高兴!

    男人,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我只能回家痛哭,发誓再不理你。毛京,你应当原谅我,我正是在这个时候,在这种心情下,才私自做出那个重大决定的。

    我决定接受哥哥的安排,去考北京军区文工团。文工团管招生的老马,大哥认识,大哥已经替我寄了报名信,并且恨铁不成钢地骂了我不止一次。他长我十岁,比父亲还严厉。

    “告诉你,好多人想报名还轮不上呢。现在年轻人都想搞文艺。我告诉你,过这村没这店,将来你没工作家里可没人老养着你。”

    于是,我一手接过父亲给我的盘缠,一手揣起兄长塞来的介绍信,心神不属地挤上北去的列车。毛京,这不能说明我背叛了你。

    大概是托福于大哥的介绍信,考试之简单几近走过场。我在北京住了四天,考试之外,还看了场(白毛女)。那时上海舞蹈学校芭蕾舞团正风靡一时,天桥剧场门庭若市。二十年过去,我那时当然不会想到今天,为了看毛家那位女孩的一段伴舞。

    “人的命运真偶然,”肖琳从半旧的座椅上站起来,剧场里已经灯光大亮。她一边伸着懒腰一边万千感慨“当初你要是参军了,到现在当不上歌舞团的团长,至少也是个小有名气的编导了。”

    我也站起来,散场的人群面无表情地向后方的太平门拥去,塞满了美美众生的过道显得死气沉沉。我想,这就是大城市,胸贴胸。背靠背,谁也不认得谁。

    这更使我相信自己已经脱胎换骨,已经注定离不开那片养了我多年的山区。那山区总是多雨,烟一样的雨总把山岗染得浓绿,那浓绿总执拗地显示着自然和生命的原色,总与孩子们的歌声笑声和谐一律,使人依依。

    人的命运真偶然。我不是文工团长,不是编导,更没有小有名气我只是—个教书匠。

    不过二十年前天桥剧场的那场(白毛女)确实使我着了迷,他们跳得太棒啦,怎能不令人心向往之。那一夜梦境,几乎全是跳舞,也跳得那么律,也是那样富丽堂皇的剧场,毛京,那时我也许真的忘了你。

    因为我已经怀疑你是否还需要和珍视着我的爱,你似乎已决意离开我也离开你心爱的舞蹈,一心想去做那个浪漫的北大荒的英雄梦。

    即使如此,在市宣传队解散的前一个月里,大家闲居在家,只有我每天都要找个事由到剧场去,盼着能碰巧见到你。

    小敏家,晚饭时分。

    一个剃寸头的半桩男孩冒冒失失推开小敏的家门,喊了声:“嘿,你们家来信啦!”

    “是战友文工团老王来的!”

    正在桌上摆饭模的小敏默然抬眼。

    哥哥看信的脑袋钟摆一样晃动着:“信上说小敏参军的事没什么大问题啦—

    呢,叫你耐心等待,别着急,哦,还有,要你寄四张一寸的照片去”

    父亲:“小敏上次考试不是交照片了吗?”

    哥哥:“可能弄丢了,四张照片值几个钱,小敏,赶快,吃完饭你抓紧把照片给人家寄去,啊。”

    小敏家的胡同前,夜幕将临,华灯初上。

    小敏心事重重地走向街口的邮筒,从口袋里掏出装好照片的信,迟疑一下,正要投入,身后忽有人唤。

    小敏回头,愣住了。

    毛京笑笑,低头说:“我在这儿等你好多天了,你老也不出来。”

    小敏的眼泪夺眶而出:“毛京!”

    毛京家。

    毛京领着小敏走进自己的卧室,小敏带着几分阔别重返的激动环视着这间熟悉的屋子:整整齐齐的书架被各种政治书籍排满,墙上挂着毛京自己的剧照——英姿勃勃的大春严肃地凝视远方;剧照旁边,挂着亮晶晶的弹簧拉力器。床上是锦缎的被子,却叠得如军营般方正规矩;桌面上的大红色巧克力糖盒上,摆着雄文四卷

    ‘响气”坐在留声机的盖子上,见毛京进来便跳下地牵住他的手,孩子似的乖得可爱。

    小敏抱起猴子:“还有它。”

    毛京:“我已经报名去东北建设兵团了。我们还写了一封致全市红卫兵战友的倡议书,已经有六个人签了名,你签不签?”

    小敏迟疑地放下猴子:“你们家就你这么一个宝贝,你爸妈真舍得你走?”

    毛京打开留声机的盖子“淘气”笨手笨脚帮他拿唱片,巴结讨好之态可掬。

    毛京说:“我爸同意了,就是妈还不太愿意,不过我会做通她的思想工作的。”-一他两眼看定小敏,微笑说.“你难道不跟我走?”

    小敏被毛京的热情感染了,她抱住毛京:“我不离开你,毛京,我天天想你,可你一点也不想我。”

    毛京轻轻亲着她的嘴唇:“跟我走吧,到广阔天地里去,我们会快乐的。”

    唱机徐徐,歌声悠悠: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愿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小敏伏在毛京的肩上,潜然泪下。她忽觉晕眩,欲呕又止。

    毛京:“你不舒服?”

    小敏掏出手绢捂嘴,那封装着照片准备寄往北京的信不巧掉了出来,毛京弯腰去捡,小敏急忙夺过,揉成一团。

    毛京:“一封信?”

    小敏把信揉烂“一封没用了的信。”

    这是一封没用了的信,但关于这信我必须永远瞒着毛京,他这种理想主义的青年,木能忍受一点虚伪和欺骗。我不能想象当他沉醉在与我共赴北大荒的浪漫的梦境时,如果发现我竟暗自去kg——

    二十年后我也不该责备肖琳,人的经历不同,现状不同,因此有不同的怀念和不同的遗憾。每个人都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平衡着价值天平的杠杆。肖琳为我始终没能小有名气而遗憾,而我,我始终丢不掉对初恋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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