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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笔趣阁 www.ddbiquge.co,死于青舂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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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你总该现实点,这是你的一个机会。”肖琳挽着我的胳膊往不远的公共汽车站走去,车站上挤着刚刚散场的人群。天桥剧场俗艳的霓虹灯呆板地亮着,每个人的脸上都镀着一层漠然的红晕。

    “我看你们今天谈得好象不大投机。孙导演对电影这门艺术很有经验,你得多让让步,我看只要能把这个作品推上银幕就行。一般导演和编剧打架,输的总是编剧,即使两败俱伤,片子拍不成,吃亏的还是你,那又何必呢。”

    依然是这间舒适的屋子,依然是肖琳热情好客的忙碌,我依然随了那位导演,向主人要了热茶。

    导演今天穿了件细软如缎的绸衫,裤子宽松得如晚间床上的睡散已他相聚肿的身子依然占据了那个拮据的圈椅,手里晃动着肖琳那把女人用的香扇,如掌中玩物一样逍遥。

    “我儿子这次暑假回家表现不错。”他对肖琳说“看来,大学里的集体生活对年轻人还是有好处的。”

    肖琳动作烟熟地彻茶倒水,笑道:“现在这些年轻人啊!叫做‘抱大的一代’。”

    导演哈哈一笑:“我可从小没拨他。”笑罢转脸,对我严肃起来“咱们接着谈戏吧。我看你第二次重返毛家时把那封信掉在地上的细节安排得很好,女主人公揉碎了那封信,表明她已决心拒绝其兄长为她走后门安排的前途,虽然没有说出来,但观众立刻就能看明白,这就是所谓镜头语汇,这就发挥了电影的特点。但可惜有一点你没能把握好——毛京对去东北太狂热了,显得有点缺乏政治头脑。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文化大革命中所谓再教育的产物,其社会历史作用究竟怎样,至少要以批判的眼光加以研究。当时很多青年和他们的家庭对上山下乡的政策是抵触不满的,造成了大量的个人悲剧和家庭痛苦。毛京对此却那么热衷,给人的感觉太左了。这样写势必会损伤这个人物的可爱与完整。”

    我迷惑了,甚至隐隐地,有些反感。你究竟要我怎样写毛家?写他以今天全国上下痛定反思的冷静来看待那场上山下乡的革命狂潮?写他以“论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那般恢宏深刻的历史眼光来评价领袖也评价自己?不不,他那时才十九岁,是任何神童也无法彻底超越的年龄。毛京就是毛京,要写他就必须忠实。那时上山下乡运动方兴未艾,这个运动所引出的种种个人悲剧和家庭痛苦还尚未形成,无数青年认定自己的一腔热血,只有在广阔天地才能喷薄。所不巧的恰恰倒是毛京的父亲,那时不知出了什么问题,砸烂毛成放狗头的大字报突然一夜间铺天盖地,上山下乡办公室立即宣布撤销毛京进军东北的资格,要想去军垦兵团或者退一万步去农村插队,还得毛京自己去奔波去争取。

    上山下乡办公室“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之类的标语口号。进进出出穿梭不停的男女青年,使这座繁忙的楼房颇有些风云一时的味道。

    毛京正缠着一位军代表模样的中年人求情:“王主任,我什么苦都能吃,早就下决。必当一辈子北大荒人了,您就让我去吧。”

    王主任公事公办地微笑着向门外走去:“我们再研究研究吧,体贴地出主意说“不过,如果你现在就宣布和你父亲划清界线,断绝父子关系的话,那也行。”

    毛京猝不及防地愣住了。

    王主任宽宏地笑笑“好吧,自己的路自己走,你再考虑考虑吧,思想斗争也允许有个过程。”

    那是个儿子控诉老子,妻子告发男人的时代,也许只有毛京这种一向依赖父母也畏惧父母的孩子才会有那样的迟疑和痛苦。

    毛京家。

    毛京在向母亲哭闹:“爸爸到底干了什么坏事,你告诉我,为什么瞒着我!”

    毛京发泄地:“我宁可要个没钱的穷爸爸,也不愿要走资派的富爸爸。”

    毛母几乎是哀求地:“好孩子,你爸爸现在够难过的了,你最孝顺,就别再惹他生气了。”

    毛京:“可现在谁也看不起我,连兵团也不让我去,我怎么跟小敏说!”

    屋外突然响起毛京父亲重重的脚步和依然严厉的咳嗽,毛京下意识地收住了声音,不敢再哭闹了。毛京母亲战战兢兢地看看用力擦泪的儿子,又望望虚掩的屋门,提心吊胆地压低了声音:“别傻了孩子,小敏的大哥现在当上市革委的委员了,你爸爸现在又成了这副样子,她怎么还能跟你?”

    毛京:“我们早就约好了一起去东北的。妈,您就别操心我们的事了。”

    “你还在做梦,人家小敏早就考了北京的文工团,说不定过几天就该走了。你就是太实在了,你什么都跟人家说,可人家什么都瞒着你!”

    毛京像被一声霹雳震呆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淘气”不识时务地凑过来,讨好地仰脸看毛京。毛京两眼欲哭无泪,欲喊无声。“淘气”扯扯毛京的袖子,甚至放肆地把手伸进毛京的衣兜里翻吃的。毛京呆呆地看看猴子,如同恶梦初醒,发一声歇斯底里的狂喊。一脚把“淘气”踢得飞了出去。

    尽管如此,毛京还是毛京,他心太软也太善了,连平时看书看电影都常常能感动得哭起来,几乎不是一个男人的所为。他实际上并不懂得发怒和仇恨,他对谁都狠不下心来,更不用说对父亲,对母亲,哪怕是,对“淘气”

    毛京家。

    毛京到处寻找着“淘气”心神不安地喊着:“‘淘气’,‘淘气’,出来吧,我不踢你啦。”他再一次找回到自己的卧室,撩起床单往床下看,没有。他直起身,靠在立柜上喘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转身拉开柜门,他笑了。

    立柜里“淘气”小人儿似的腆着肚皮,睡态正酣。

    导演也笑了,笑得很矜持,他歪过头对肖琳说:“男主人公的性格倒是满可爱的,就是不够成熟,这就妨碍了作者把这个人物放到一个典型的政治历史高度中去表现,而只能局限在个人悲欢离合的小圈子里了。当然,原小说中男主人公的年龄也太小,才二十岁,木,十九岁,也不可能有太高的政治水平。十九岁懂什么?我儿子二十二岁了,还是什么也不懂。男主人公的这个年龄肯定得改得大些,况且不满二十岁就发生两性关系,作为一个作者权力同情的正面人物,也是个问题,至少这样写社会效果不好。”

    啊,导演,你是说剧本还是说生活?我们拥抱在一起是为了爱,我相信自己也相信毛京,我相信我们那时的纯洁与忠诚。尽管那个时代充满了疯狂和愚昧、欺骗和盲从,但是毕竟,那急风暴雨的生活使我们迅速忘掉摇篮曲走向成年。我们虽然不能如你儿子这代人那样,可以滔滔不绝地谈论电脑、信息、爱滋病、第三次和第四次浪潮,但我们已经懂得真诚的爱、忘我的牺牲,懂得以天下为己任,我们和你那位二十二岁才学会叠被子的公子,完全是两回事。

    “刘敏,喝茶,喝茶。”肖琳像老大姐似地招呼我,在本来并未动过的茶杯里又加了点水“你可别多心,孙导是在说剧本呢,说里边的人物,不是说你。”

    导演坐正了身子,正色说:“哎,我可是有言在先的,咱们是说成你别老把自.已摆进党那样我可就没法地说话了

    “不过孙导,刘敏我了解,她就是这么个人,她也知道这是戏,可都是她亲身经历的事,有时候感情上不知不觉地就把自己摆进去了。你说对不对,刘敏?”

    我无话。

    导演很体谅地点点头:“咱们都是一个目的,都是为了尽快把这个作品推上银幕,而且还得打响。”

    肖琳兴奋地鼓了一下掌:“没错!行,你们聊着,我给你们包馄饨去。”

    “等等,”导演拦住她“劳驾把我的皮包拿来,我今天把合同带来了。”

    合同?

    “我以前和你说过的,我看今天就先办了吧,”导演从他那半旧的黑皮包里取出两个剧本实是编辑室的差事,他们懒得跑一趟,就撂给我了。你看,他们代表制片厂已经签了字盖了章,你代表你自己,在这儿签一个字就行,这也是例行公事,手续而已。”

    我接过那纸已经打印好并且在下角已经盖了个模模糊糊的淡红色公章的合同,心里不知为什么不是滋味“今天就签吗?”我问。

    “你先看看,”导演很郑重地梳理了一下头发“我们只是收买拍片权,也就是说,这部中篇小说,不能再给第二家制片厂了。我上次说过,现在各家制片厂为了保护自身的利益,防止少数作者一稿数投,在决定采用作品的时候,都要和作者签这样一个合同,现在都依法办事嘛,对你来说,其实也就是个手续而已。

    我心慌意乱,是的,我知道这不过是手续而已,却突然觉得这是个不同寻常的时刻,就像一个人独处迷津,要立即决定向左还是向右那样发慌,我甚至下意识地想到,我就要把我的毛京交给一个不可靠的陌生人,永远地带走了。

    “你看看,看看条款中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没有。不过这都是统一格式的合同,和谁签都是这一份。拍片权的收买费是六百元,你是不是觉得少?这不要紧,反正剧本是你写的,还能另有一笔稿酬。”

    居然谈到了钱,我心中不免惶然,毛京,我要对你万分的抱歉,我完全无意用六百元就将你卖掉,我并没有拿你和人交易,也许导演说得对,这不过是例行公事,是手续,是规矩。毛京,你千万别介意。

    我颤颤抖抖地,签了字。

    毛京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他母亲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他们没有说话却带着醒世骇俗的严肃

    我放下笔,站起来,我说对不起我要到洗手间去。我进了洗手间没有洗手,我望着镜子里的我,望着那陌生的我,拼命想从那张面孔上找回自己。我徒劳地想用想象把镜子里那苍老疲惫的皱纹抹去。我憎恨那六百元人民币,因为不管怎样它仿佛划了个句号,我哭了。

    肖琳疑神疑鬼地挤进来:“哟,你怎么了,别这样刘敏,你这是怎么了?”

    我摇摇头,拧开水龙头把水拍在脸上,清凉的冷水触到发烫的双须,反而使眼泪不可抑制地涌出。肖琳用手抚摸着我的肩头,小声劝着:“六百就六百吧,我也觉得有点欺负人,可还得大局为重啊。只要能拍,钱是小事。要知道电影的影响总归比小说大多了。我是想,这个片子要是成功了,对你的处境有好处。全年你们那批学9哪个还像你似的粘在山海里吃粉笔来呢;也该挪动挪动啦,以后日子长着呢。”

    我不想要钱,也不想出名,我只觉得对不起毛京。

    不止是为这张合同,二十年了,我觉得我对不起毛京。

    四

    我们沿着淡黄色的大理石台阶拾级而上,迎面而来的大厅富丽堂皇,雕花圆柱排列有序,青铜的反光辉映出宫殿般的古典气派。肖琳像是这里的老主顾,轻车熟路地找到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桌面的白布上洒满阳光。

    “这儿专做俄式大菜,所以叫莫斯科餐厅,老北京人都管这儿叫‘老莫’,显着亲切。”

    而我却打了个冷战,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凄厉的雨夜。多么巧,也是西餐厅,也是俄式菜。我和毛京在那里生离死别。

    “刘敏,你对西餐怎么样?今天主要是为了见毛成放的女儿,所以我就选择这儿了,这儿安静。”

    西餐我一向吃不惯,而毛京却很喜欢,那时他不止一次地带我到白禅林餐厅去,那是晴川市最好的一家西餐厅,过去是一个白俄开的贵族俱乐部,字号很老。我们到那儿去也是图安静。我们的最后一面,也是在那儿——二十年来始终伴随着恶梦的白禅林餐厅。

    白烨林餐厅门口,夜雨茫茫。

    毛京站在雨棚下不住地看表,心情不安地走来走去。

    暴雨持续不止,街头路断人稀。忽然,毛京睁大双眼,他发现小敏从茫茫雨雾中,踉跄而来。

    毛京吃惊地喊了一声:“小敏!”

    小敏浑身湿透,精疲力尽地扶着雨棚的柱子,胸口剧烈起伏,毛京跑过去抱住她:“小敏,你这是怎么啦,连伞也不打,你怎么啦?”

    小敏全身发抖,泪水混着雨水,在脸上纵横一片。毛京掏出手绢给她擦脸,那脸上青紫伤痕赫然可见,毛京的声音颤抖起来。

    “这是怎么啦小敏?”

    “他们,他们打我,往死里打我。”

    “谁,谁打你?”

    “我寄,我爸。”

    “为什么,就因为你不去文工团吗?”

    “咱们俩的事,他们都知道了,今天下午他们拉我上医院,医生告诉他们了。”

    “告诉他们什么?”

    “我有孩子了,是你的。”

    “啊?”

    毛京抱住小敏“你有孩子了?你说是我的吗?”他被这消息弄得不知所措,语无伦次地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小敏反而镇定下来:“毛京,你敢做敢当,敢不敢带我走?”

    “去哪儿?”

    “去东北、去海南,天涯海角,我跟着你!”

    “他们不让我去了。”

    “我们自己去,找个山沟沟插队落户当农民去,永远不回来,你敢不敢?”

    “我是走资派的儿子。你不后悔?”

    “不后悔!”

    毛京又紧紧抱住了小敏:“你太好了小敏,我会养活你的,还有孩子,我一定能养活你们,相信我!”

    风吹雨斜,空荡荡的雨棚里,只有他们互相温暖着对方的身体,远处似有歌声隐隐飘来:

    “我愿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点菜吗?”

    一个服务员走过来问我们。肖琳要了菜单“你想吃什么?”她问我。

    我一点胃口也没有。自从动笔写这篇自传式的小说,在字里行间与毛京幽幽重聚之后,对任何珍肴美味我都打木起咀嚼的兴趣。此刻,只有那穿过白色窗缦倾泻进来的正午的阳光,使人异常留恋,甚至使回忆中的彻骨的寒冷也变得遥远。那寒冷给我的余悸太深了。那时代把人变成猛兽!比我大十岁的哥哥从小给过我许多温暖和爱怜,但那时的凶狠使他在我记忆中永远是个猛兽。他当时正想要挤进革命组织大联合筹备委员会而拼命表现正红得发紫,而医生对我的诊断几乎打破了他的梦想,他将失委自见他要维护自,已他莫名其妙地要垮台因而恼羞成怒从而就:.变成了猛兽。我记得在那个雨夜的第二天,不,也许是第三天,街上便出现了反对派的大字报,说xx的妹妹与人通奸和人乱搞是个妓女,而他却企图混进革命的指挥部,实在是对革命联合的极大嘲弄云云。反对派和哥哥那一派的人都把我拉去谈话,不让我回家,希望我说出有利于他们的情况,但是无论哪一派,他们首先都想知道的,是肚子里的那孩子,究竟是谁的!

    我不说,我只是哭。

    我只是知道我才十九岁就已经成为一个不干净不贞节不清白的,人所不齿的女人了。

    后来反对派把我弄到一个秘密的地方,他们似乎决心从我身上打开攻倒我哥哥的突破口,因为正待组成的全市革命组织大联合筹备委员会事实上成为后来晴川市的政权机关——市革命委员会的前身,所以市里几大派群众组织都玩儿命似的想在这个委员会里占上一个席位。大哥三生有幸,这个仅仅喝过六年墨水却能大喊大则冲锋阵阵.成为刘家祖辈唯一红顶参政的大官了。偏偏这时家门不幸,出了个辱没门风的妹妹,以致授人以柄,几乎要功败垂成了。大哥的谋士们审时度势,在对立面的舆论攻势间歇之际,后发制人,也推出一批大字报,说某某的妹妹是被流氓非礼实属无辜受害,与其父兄名誉毫无干系。此说一出,反对派立即群起攻之,指摘此等解释纯系此地无银三百两,自欺欺人,不攻自破指如此类的大字报变本加厉地贴满了晴川!

    就在对立面们忙于组织文章,搞得洛阳纸贵的时候,大哥的夜袭队乘虚突击厂反对派的秘密款条。我被“解放”回家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打,大哥几乎急红了眼“这肚子里的野种儿是谁的,是谁的?”他知道我要是死不招认这段公案就难以了结。反对派被抢走了人不肯善罢甘休,也酝酿着组织一次不大不小的武装行动作为对等报复,事态大有恶化的危险,就在这时,毛京突然站出来了。

    谁也没想到这时候竟会有这样的傻瓜站出来认头。

    我也没想到他这样的人竟能如此有种!

    毛京说你们别打她了是我干的我爱她!

    这场鸡飞狗跳的闹剧骤然间安静下来。大哥不再打我了,红旗派红造派延安派砸三旧派所有的派都住了手也住了口,似乎大家都在刹那间愣住了,都辟不及防地愣住了。紧接着第三天,大哥的红旗公社派带着公安局得意洋洋大张旗鼓地来到“军内一小撮制造群众斗群众的罪魁祸首,毛京。

    人们说,毛京是被五花大绑带走的。

    人们说,他父亲在屋里没敢出来,他母亲哭晕在拉走他的吉普车前。

    人们说,毛京没哭,他在被推上囚车前的一瞬间,甚至还往围观的人群里认真地望了一眼。

    “你在望什么?”

    肖琳顺着我的目光回了一下头“啊,她来了。”

    她来了,穿着一件奶白色的连衣裙,短发,短得像男孩子。而那活泼美丽的双眼,圆润高贵的颈项,又如一位新潮天使,翩翩而至。

    她比舞台上显得更美。

    “嘿,在这儿哪!”

    肖琳亭亭玉立,肖琳帮她拉开椅子:“来,坐这儿,路上堵车吧?”

    女孩撒娇地皱出苦脸:“哎呀,别提了,我们排练出来晚了,幸亏后来有个认识的出租车送了我一段。”

    肖琳假意板脸,严然长辈口气:“出租车司机就爱和漂亮姑娘会辞,你别当是好事。”

    女孩歪歪头:“我知道。”她说着向我飞快地膘了一眼,目光随即移开。

    “你们现在排练什么节目呢?”肖琳随口问。

    “还是给那几个独唱伴舞,没劲儿透了。”

    “是那个‘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细又长’吗?”

    “苏联的老歌子,没劲儿透了。”

    直到饮料和冷菜上了桌,才忽然指指我,严肃地放平了声音。

    “嘿,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会算命的。”

    女孩用一种玩世不恭的,甚至有点不敬的目光,在我脸上打量了一下,然后像在骡马市看中了一匹牲口那样,冲肖琳点了点头。

    “你的情况我一点也没告诉她,”肖琳对她说“本来我知道的就不多,连你姓什么叫什么都没告诉她。我就说我有个小朋友,挺信这玩意,求她给你算算。”

    “她算得准吗?”女孩依然玩世不恭地笑着。

    “算你生前死后,八九不离十,好多人慕名而来,她还不结算呢。”

    肖琳信口胡吹,女孩表情夸张地耸耸肩:“是吗。”她终于认真地把目光停在我的脸上“算算我吧,都说我这人命乱,不好算。”

    我拿出一副扑克牌,扑克是新买的,硬挺光滑,好洗。但我的手已经生了。在毛家集插队落户的漫长的苦闷中,仿佛只有那摊满炕头的肮脏的纸牌,才给人带来一线命运的幻想。如今手已经生了,扑克牌发出不规则的声响。我的指尖止不住颤抖,这不是在为一个陌生人制造幻想,而是在触动我自己灵魂深处的沉病,它们就要发出苏醒的呻吟。然而我强迫自己声色冷漠:

    女孩被这些数字神秘的属性吸引了,收回了脸上玩世不恭的微笑。

    “好,”我把洗好的牌送至女孩眼前“你自己摊牌。”

    女孩郑重起来,迟迟疑疑地搬了一下牌。

    我把搬好的牌收回来,上面抽一张,下面抽一张,是一对的便摆在桌面上,不是的便扔掉,抽了三把,凑足了四对儿,一字排开,是:

    对人对三、对八、对四。

    “四!”女孩叫起来“四就是我的未来吗?人呢,八是什么来着?”

    “尊者。”

    “三呢?”

    “现实。”

    “j呢?啊,对了,j是男朋友,看来我的命不错,都是好牌。”

    “别急,”肖琳提醒说:“这几对牌好坏没有用,关键看你下面自己抽的牌怎么样,你自己抽的牌是解释这几对牌的,这才要看你的手气呢。”

    “是吗?”’

    剩下的牌搓成了一个均匀的扇面,该女孩自己抽了。肖琳的说明使女孩兴趣倍增,她急不可待地抽出了第一张命运的指示。竟是一张须眉皤然的民摆在了那对j的下面。

    是红桃儿

    女孩笑起来:“太棒啦!”

    肖琳奇怪地瞪起眼睛:“你懂这牌?”

    “我喜欢红桃,红桃见难是好牌。”

    我看定女孩轻松的表情,把食指按在那一对j上面,冷冷地说:“你正在谈恋爱,你的男朋友被你的容貌倾倒,你们热恋。”

    肖琳歪头看那女孩:“对吗?”

    女孩犹豫一下,俏皮地点点头:“就算对吧。”

    我的手指向下移动,停在那张红桃k上:“你的男朋友是个””””、行内、,,

    “衙内?”

    肖琳向女孩摆了一下手“就是高干子弟。刚才不是说了吗,k代表禄,衙内就是食禄阶级的公子。”

    “你是说,这红桃k上的老头,是他爸爸?”

    未容我回答,肖琳又抢先答话:“只要是你男朋友的尊亲属就行,应该说,这老头就代表他大舅。人家算的还是准的。”

    女孩点点头,算是认同。她口服心服地在援成扇面的扑克牌中,抽了第二张。

    “方块二。”

    方块二依序放在了对三的下面。三代表现实,二代表通达。

    女孩顾影自传地耸耸肩“我这人,最不顺利了。”

    肖琳嘻笑道:“你还不顺利?刚刚上了舞蹈学院大专班,现在又要出国了,男朋友也挺有才的,你还不顺利。”

    “去法国留学的名单还没最后定呢,好多人都争着去呢。”

    肖琳说:“木是定了你吗,你们老师都跟我说了。”

    “没——有,”女孩一脸愤愤不平又万般无奈的样子“还要审查啦,讨论啦什么的。咱们国家真事儿多,出个国也得审查祖宗三代。’

    “你爸爸是军队老干部,查什么?”

    “查去呗,反正我们家也没别的亲戚朋友。”

    “得,”肖琳催我“接着算。”

    女孩抽了第三张牌,又是j,一张梅花j。她惊疑地看着我,笑笑:“啊,我真走运,又出来一位男朋友。”

    那滞洒的,华光闪闪的梅花j放在了第三对牌下,那是一对八。

    “八,代表你的尊者。”我注意到女孩迷惑的面孔,补充道:“比方说,你的父亲。”

    “这梅花j代表我父亲?”女孩好奇地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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