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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笔趣阁 www.ddbiquge.co,慈禧全传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东捻虽平,宫中的新年过得并不热闹,因为西捻已由河南窜入河北。两宫太后封咸丰年间那次逃难到热河,创巨痛深,一想起来就会心悸,所以对京畿的刀兵战乱,特别重视。其实张总愚还远在数百里以外,但两宫太后总觉得捻军一到了河北,就仿佛到了通州、良乡似地,寝食难安。

    为此,从元旦受贺以后就召见军机开始,新年里没有一天不临驭养心殿,也没有一天不发调兵遣将,指授军略的上谕。半夜里有军报,慈禧太后也是丝毫不敢耽搁,披衣下床,叫宫女剔亮了灯,拨旺了火,比照着“方略馆”所绘进的地图,细细阅看,西捻到了那里,围剿的官军又到了那里?各路勤王之帅,或者已经开拔,或者因事逗留,大致都有个下落,独独李鸿章那里,消息沉沉,慈禧太后最盼望的刘铭传一军,也不知动身了没有?

    “主子,主子!”

    慈禧太后一惊而醒,听得宫女在帐子外面轻声喊着,知道又有军报,便问:“那儿来的?”

    “直隶总督衙门来的。”

    这一说把她的残余的睡意,撵得干干净净,直隶总督驻保定,相去极近,一切奏报总是在下午送了进来,如今深夜递折,可知必是极紧急的消息。于是霍地坐起身来,连声吩咐:“拿来我看!”

    四名宫女,一个挂帐子,一个替她披衣服,一个掌灯,一个把黄匣子打开,拿奏折送到她手里。事由是“贼势北趋,请飞调客兵入直”说大股捻匪由平乡等境狂窜,直向北趋,而客兵未集,蔓延甚广,恐有震及近畿一带之虞。

    忧心忡忡的慈禧太后,就此一夜不曾合眼。等宫门一开,随即把折子发了下去,又叫安德海到军机处去传旨,催恭王早早进宫。

    平日军机见面,总在八点钟左右,这天提早了一个钟头,滴水成冰的天气,养心殿地方又大,生上四个炭炉还不大管用,所以君臣们的脸色都冻得发青,看来格外阴沉抑郁。

    “一个年也不曾好生过,今儿都初十了。”慈禧太后的声音跟天气一样冷“李鸿章打了胜仗,眼睛长在头顶上,把我们娘儿三个给忘掉了!”

    恭王一向回护李鸿章,到此地步,也不敢替他辩解,只这样答道:“军机上再寄信催他,如果铭军尚未启程,限他即日开拔,兼程并进。”

    “哼!”慈禧太后冷笑道:“跟他说好的没有用,倒象求他似的,越发端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他有良心没有?要什么给什么,东南膏腴之地,尽供养了淮军,朝廷那一点儿对不起他?他就忍心这样子置之不理?六爷,我看不用跟他客气了,让他亲自带队到直隶来!再要问问他,催提铭军的上谕下了好多天了,何以到现在没有消息?该怎么处分?你们说吧!”

    “自然是交部议处。”恭王说。

    “要严议!”慈禧太后这样加上一句。

    “也不能光办李鸿章一个人。”慈禧太后说了句公平话:“捻匪由山西到河南,李鹤年躲在开封不理那个碴儿,也可恶!如果河南能够出力拦一拦,捻匪不能就这么容易到了河北。”

    “这话一点不错。”慈禧太后深深点头。

    看样子她还有话,恭王不容她往下说,赶紧拦在前面:

    “李鹤年也派张曜、宋庆追了,不过豫军力量单薄。”

    “反正李鹤年也是没有尽力,一起交吏部严议。”

    李鹤年跟恭王走得很近,但剿捻不力的事实俱在,而且两宫太后异口同声地表示不满,恭王不便再为他卫护,唯有遵旨办理。

    在京各衙门,凡是本身能够处理的公事,一向办得很快,头一天交议,第二天就有了复奏,吏部拟议的处分是:钦差大臣李鸿章和河南巡抚李鹤年“降三级留任”照一般的处分“降级”是可以用“加级”的纪录来抵销的,所以吏部特别陈明:“事关军务,应不准其抵销。”这是一个鞭策的处分,如果李鸿章肯照朝廷的旨意,起劲去干“开复处分”指顾间事,否则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留任”二字取消,立刻就会象刘长佑那样,以总督之尊,一降而为“三品顶戴”红顶子都保不住了。

    就在吏部的复奏,尚未定夺之际,局势迅速恶化了。官文飞奏,西捻北窜衡水、定州一带。定州就是保定府属的完县,这已经可令人惊骇了,而实际上,官文还隐瞒着情况,西捻已直扑保定府治的清苑——这是安德海打听来的消息,慈禧太后没有理由不信。

    经过彻夜的思考,她的态度变得很平静了“你们都说官文不能不用,他在湖北的功劳,都教曾家兄弟跟胡林翼给盖了,现在你们说吧!”她说“官文是不是独当方面的人才?”

    恭王、文祥和宝鋆都不作声。官文为曾国荃严劾落职,那班从未出过直隶省境一步的“旗下大爷”无不愤愤不平,因此才让官文去当直隶总督。事实上直隶的一切军事调度,都出于军机的指挥,所以慈禧太后的指责官文,恭王不宜申辩,也无可申辩,唯有付诸沉默,静等天颜转霁。

    于是,上年十月汪元方病殁,出于文祥的保荐而奉旨“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的沈桂芬,越次陈奏:“启奏两位皇太后,今日的局面,亦未可完全归罪于官文。朝廷并用恩威,一秉大公,该处分的处分,该激励的激励,是非分明则将士用命。如今须有严旨,振饬疲玩。”

    “我也是这么想。”慈禧太后点点头“功名富贵来得太容易,就不拿朝廷当回事了。六爷,你说,前些日子让李鹤年是怎么办来着的?”

    “是让他派豫军,绕道到直隶,‘迎头压剿’。”

    “现在呢?”慈禧太后有些激动了“豫军是从捻匪后面撵,由南往北,把捻匪撵到京城里为止。”

    语言已经相当冷峻,而神色更为可畏,慈禧太后每遇震怒时,额际的青筋就会凸起,此时天颜咫尺,清晰可见。恭王心想,不必让她亲口交代了,自己知趣吧!

    于是他说:“疆臣互相推诿,有负委任,其情亦实在可恶。如今非请旨严谴,不能让他们生警惕之心。臣等几个商量好了,再跟两位皇太后回奏。”

    “好吧,你们去商量。”慈禧太后又说:“外面的情形,我都知道,官文是个自己拿不出主张的人,左宗棠跟李鸿章可又喜欢自作主张。果然把事情办妥了,也还好说,又不办事,又不听话,那可不行!”

    这番话听入恭王耳中,深有所感,第一是警惕;第二是领会——慈禧太后看得很清楚,左宗棠和李鸿章的自作主张,确是令人心烦,看起来一味迁就,亦非善策。

    因此回到军机直庐,他愤愤地把帽子一摔,大声说道:

    “撕破脸干吧!”

    “六爷!”文祥正一正脸色劝他“局面很扎手,打你这儿先得沉得住气。”

    “这话得两说。朝廷没有一点儿声色,何以激励人心?”宝鋆顺着恭王的意思说:“咱们商量处分吧!”

    该受处分的人是很明白的,官文、左宗棠、李鸿章、李鹤年。官文和左宗棠比较好办,有二李的现成例子在,不妨交部严议,费踌躇的是已经有了“降三级留任”处分的二李。

    河南一李由恭王自动提议,革去新近赏加的头品顶戴。只剩下一个李鸿章,照李鹤年的例子,自然是革去骑都尉的世职,但怕慈禧太后还会嫌处分太轻,回奏上去或许要碰钉子,所以商量的结果,除掉革骑都尉以外,另外褫夺双眼花翎及黄马褂,四个人当中,获咎独重。

    于是即刻拟了明发上谕,当面奏准后由内阁发抄。在内廷办事的官员,首先得到消息,原以为捻军只不过刚过黄河,而明发上谕上叙明“捻匪北窜衡水定州一带”那是已经到了保定府,照这样子看,要不了三天工夫,捻军就能扑到京城,怪不得刚刚平了东捻的李鸿章会获此严谴,实在是误了大局。

    这一下,平白比较留心时局的官员,无不大起恐慌,纷纷打听进一步的消息。消息最灵通的是军机上的人,所以这一夜沈桂芬家,突然来了许多访客。

    主人在恭王府,到二更天还不曾回家。有些等不到的,索性丢开烦恼,上东四牌楼,地安门,或者前门外大栅栏看灯去了。这天正月十三上灯,民间还不知道匪氛已经迫近,依然熙熙攘攘“看灯兼看看灯人”二更天还热闹得很。

    但另有些人,看沈桂芬在恭王府议事,到此刻还不回家,可见得局势严重,越不肯走,好在这几天金吾不禁,再晚也能通行,不怕回不了家。

    二更打后打五要——这跟宋朝四更打后打六更一样,另有道理在内。灯节的五更实在是三更,暗示夜分已深,张灯的该熄灯,看灯的该回家,所以这个三更打五更的梆锣,名为“催灯梆”

    灯市以东四牌楼为最盛,连“催灯梆”都能打出花样来。京师内外城治安,由步军统领及巡城御史负责,五城八旗,各有辖地,东城北面属于镶黄旗,旗下又分满洲、蒙古、洪军三营,以东四北大街和东直门大街交会的北新桥为界限,西满北蒙东洪军,各有自己的更夫。更夫都是花钱雇来的乞儿,到了该打“催灯梆”的那一刻,三营更夫数十名,不期而集在北新桥,时候一到,呼啸声起,顿时梆锣齐鸣,能够象曲牌一样,打出极动听的“点子”沿着东四北大街南下,这面一套打完了,那面一套接着打,斗妍斗胜,成为看灯以外的一项余兴。

    就在“切儿卡察、嘡、嘡”的梆锣点子中,沈桂芬回家了。访客中的翁同和跟他很熟,迎上来直道来意,沈桂芬是个极沉的人,不慌不忙地寒暄着,心里在想,纸包不住火,消息是瞒不住的,正好利用在座这班声气甚广的人来安定人心。

    于是他用低沉而诚恳的声音,透露了真相,捻军不仅已出现在衡水、定州一带,其实在前两天的拂晓时分,已包围了保定。“边马”——捻军的前哨,一度到过固安。

    固安就在永定河南岸,离京城只有百把里路,真正是“天子脚下”了,所以客人一听这话,相顾变色。

    “危险过去了,神机营很得力,保定之围已解。”沈桂芬说“豫军的宋庆,张曜已经绕出贼前,左季高所辖的刘松山、郭宝昌两军,马上也可以赶到。局势已经稳定下来,诸公可以高枕无忧了。”说着,便拱一拱手,催客回家睡觉。

    他这后半段话,并不实在。保定解围,无非捻军怕攻破了城,反为各路官军所包围,自动退去。实际上各路勤王之师,人马未到,咨呈先来,都要直隶总督和顺天府尹两衙门,替他们准备粮草,比较起劲的是山东的丁宝桢,带了他的得力将领王心一,已经出省,李鸿章自然还没有消息,左宗棠则行踪不明,只知道他在山西。为此,民间的人心虽已稳定下来,慈禧太后却还急得夜不安枕,食不甘味。

    但她急是急在心里,表面却不太看得出来。元宵那天,召集近支亲贵,在漱芳斋吃饭听戏,以家人之礼,作新年团聚。宣宗属下那一支的王公贝勒和额驸都到了,只有醇王未到。

    “七爷呢,怎么还不来?”慈安太后在问。

    “已经派人去催了。”安德海回答。

    一句话未完,醇王已匆匆赶到,走得太急,额上都有了汗。他向两宫太后和皇帝行了礼,说明迟到的原因:“神机营抓住了一个奸细,臣要亲自审问明白了,好来跟两位太后回奏。”

    “喔!”慈禧太后很注意地问“奸细怎么说?”

    “说是捻匪趁这几天民间看灯热闹,预备化装成商民,混进城来闹事。”

    “那,”两宫太后尚未有所表示,惇王在旁边喊了起来:“那得让步军统领衙门,加紧巡查!”

    这简直等于废话,慈禧太后不理他,但他的另一位嫂子为人忠厚,怕他面子上下不来,便敷衍着说:“王爷的话不错。”

    听得这一声,惇王便起劲了“如今局势紧急,京城要讲防守之道,臣与好些人商量过,要跟两位皇太后上个条陈。”

    他说“臣的条陈,一共三条。”

    看他说得郑重其事,慈禧太后觉得不妨听听,便点点头:“你说吧!”同时看了看恭王与醇王,意思是让他们也仔细听着。

    “第一条,城外要添兵驻扎,以备侦探救应之用。”

    这叫什么条陈?他那两个弟弟都几乎笑出声来,慈禧太后却故意损他:“嗯,嗯,不错!”

    惇王不知眉眼高低,依旧提高了声音往下说:“城内宜乎添派各旗,续练枪兵,分门防守。”

    “怎么叫‘添派各旗’?”慈安太后问。

    “臣的意思是,把驻扎在城外各地的,譬如香山的健锐营啊什么的,调到城里来。”

    一则说城外要添兵,再则又说把城外的兵调进城来,岂非自相矛盾?但谁也不愿意徒费口舌去揭穿他,只有十三岁的皇帝,理路已颇清楚了,接着他的话说:“五叔,我跟你算个帐。”

    “是!”“把城外的兵调进城——你刚才不是说,城外也要添兵驻扎吗?那从那儿来呀?我看,把原来在城里的兵调出去,两面兑换一下儿,就都算添了兵了!”

    两后两王无不莞尔,惇王却是面不改色“城里的兵当然不调出去,”他说“城外要添兵驻扎,当然得要兵部查一查;

    那儿有可以挪动的兵,拨一支过来。”

    “好了,好了!”慈禧太后不耐烦了“还有一条你说吧!”

    “第三条是臣亲眼得见,近来城里要饭的,比以前又添了许多,得想办法收容,给他们饭吃。”

    “这一条还差不多。”慈禧太后点点头,转脸看着恭王和醇王说:“你们哥儿俩商量着办,看那儿一有敷余的款子,多办几个粥厂。不然,倒是会闹事。”

    醇王管理神机营,步军统领衙门也归他稽查,京师地面治安的责任一大半落在他肩上,不肯承认乞儿过多的说法“我看要饭的也不算多。”他说。

    “你看?”惇王立即抗声相讥:“你每天坐在轿子里,‘顶马’在前头替你喝道,早就把闲杂人等给撵走了,你到那儿去看去?”

    醇王被驳得无话可说,大家也都相信惇王的话,因为他别无所长,就是对外不摆王爷的架子。夏天一件粗葛布的短褂子,拿把大蒲扇,坐在十刹海纳凉,能跟不相识的人聊得很热闹。冬天也往往会裹件老羊皮袄,一个人溜到正阳楼去吃烤羊肉,甚至在“大酒缸”跟脚伕轿班一起喝“二锅头”所以阛阓间的动态,在无潢贵胄之中,谁都没有他知道得多。

    “我可又不明白了!”在沉默中,皇帝又提出疑问“为什么要饭的,一下子添了许多?是打那儿来的呢?”

    “对啊!”慈安太后夸奖皇帝“这话问得有理!”

    这下把惇王问住了,但恭王却可以猜想得到,这件事说出来也不要紧“怕有一半是省南逃过来的难民。”他说。

    “这得想法子安顿才好。”

    “也不光是安顿这些难民。”慈禧太后以低沉抑郁的声音说“年已经过完了,转眼就得下田,捻匪尽这么冲过来、冲过去地闹,误了春耕,今年的直隶又是一个荒年。去年旱荒,今年又是刀兵,这样子下去,怎么得了?”

    看见两宫太后忧心国计民生的深切,醇王有个想了好几天的主意,这时便忍不住要说了出来:“启奏两位皇太后,局势这么坏,上烦两位皇太后和皇上的廑忧,臣心里实在不安。臣这两天在想,捻匪流窜无定,保定再过来就是易州,陵寝重地,必得保护,臣愿意带一支兵出京,防守西陵。请两位皇太后的旨意!”

    这一说,恭王心里就是一跳,知道麻烦又来了,刚要设法阻止,发现两宫太后都有嘉许的神色,心中越生警惕,这件事不宜在这里谈,万一两宫太后点头应许,便难挽回,所以抢在前面说道:“醇王所见甚是。不过兹事体大,最好由军机会同醇王商定了章程,再面奏请旨。”

    办事的程序本该如此,两宫太后都表示同意。就这空隙之间,安德海疾趋而前,请示开戏的时刻。

    一听这话,皇帝第一个就坐不住,慈安太后便说:“叫他们预备吧!”

    说着,便站起身来,于是所有的王公贝勒都到殿前来站班,等两宫太后驾临御座,才各自找着自己的位子坐下。这天的戏,无非是些由升平署伺候节令承应的吉祥戏,行头簇新,唱得热闹,懂戏的慈禧太后却不甚欣赏。唱到一半传膳,她另外点了两出戏,一出是宫叹;一出是廉颇请罪。

    宫叹扮起来方便,四名宫女引着一个公主上场,便唱了起来。在座的人,连恭王都不知道这是出什么戏?但他身旁的醇王,是昆曲行家,于是他小声问道:“老七,这个‘公主’是谁啊?”

    “长平公主。”

    “啊!”恭王虽未看过这出戏,却读过倚睛楼七种曲,想起其中有一本帝女花,写的就是明思宗当李自成破京之日,引剑砍断长平公主于寿宁宫的故事,心中困惑,不知慈禧太后为什么要点这么一出凄凄惨惨的戏。

    就这时,已换了金络索的曲牌,恭王因为读过这本曲,所以凝神细听,字字分明:

    “生恐长安似弈棋,五更残魄归消歇;三月花幡紧护持,空悲切!帝王家世太凌夷,闹轰轰几个兵儿,醉昏昏几个官儿,伤尽了元阳气!”

    听得这几句,恭王心里很不是味,莫非慈禧太后就借着这几句戏词骂人,他一直这样在想。

    再看到下面那出廉颇请罪,感慨就更多了!朝廷倚为长城的左宗棠和李鸿章,一个目空一世,誉己成癖,一个私心特重,见利忘义,等而下之,凡是统一路之兵的大员,无不横行霸道。要有廉颇那样勇于认过,和衷共济的气度,局面就不致搞成今天这个样子。

    为了这种种感触,恭王这天的兴致很不好。从宫中散出来,很想找个人谈谈,一抒积郁。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宝鋆。

    他是宝鋆家的常客,一到便被迎入书斋。每次来都由宝鋆夫妇所宠爱的一个丫头五福伺候,五福是苏州人,却说得一口极爽脆的京片子,对于旗下大家的礼数娴熟无比。一见面就请了个双安,见面问好之外,又为元宵佳节祝贺。接着便从六福晋问到大公主、大少爷、二少爷,一个不漏。最后斟了酒来,恭王有些洋派,五福用水晶杯子替他斟了一杯红酒当茶喝。

    “吃饭了没有?”宝鋆问。

    “想喝碗粥。”恭王说“只要酱菜就行了。”

    “巧了。”五福笑道:“正好熬了香梗米粥,也有锦州酱菜。”

    除了酱菜以外,还有一碟虾米拌黄瓜,瓜细如指,浅浅一碟,就这样小菜,便抵得一桌盛馔,恭王一见吟了两句竹枝词:“黄瓜初见比人参,小小如簪值数金。”吟完了摇摇头,颇有不以为然的神情。

    “怎么啦?”五福问道:“那一年正月里来,都有黄瓜,总是吃得挺香的,就今儿个不中意了!”

    “唉!”恭王忽发感慨“你们那儿知道外面的时世?”

    一提到这些事,五福便不开口了。大家的规矩严,凡是不知道的情形,从不许胡乱插嘴议论。

    “今儿宫里很热闹吧?”

    “很热闹。”恭王吃了一口粥苦笑道:“老五上条陈,老七又要带兵保护西陵。”

    “那不是又给地方上添麻烦吗?”宝鋆皱着眉说“要钱可是没有!户部穷得要命。”

    “哼!看他劲儿还足得很。今天是让我搪过去了,明天还不知道怎么样?”

    “明天怎么样?”宝鋆想了想问:“就算让他去,有将无兵,可也不管用呀。”

    “决不能让他去!”恭王很有决心地说“各路人马,齐集京散,就为剿张总愚那一股匪,已经很丢人了。再去一位郡王,不太长他人的志气吗?”

    “对了!明儿七爷再要提到这话,就拿这个理由劝他好了。”

    “嗐!不提这些事儿了。找点乐子!”

    “看灯去吧?”宝鋆提议“今年工部的灯,很有点儿新鲜花样。”

    恭王心想,去看“六部灯”自然是微服私行,只怕有些言官知道了,说时世如此艰难,亲贵大臣居然有闲情逸致出游看灯,岂非毫无心肝?无缘无故挨顿骂不上算,还是安分些的好。

    就这时候,内务府总管崇纶,派人送了一封信来,说工部的书办送了许多花灯,兵部的司官又送了许多烟火花炮。他又叫了一班杂戏,有宝鋆最爱听的“子弟书”特意飞笺,请他去“同谋一夕之欢”

    “乐子来了!”宝鋆指着信,把崇纶的邀约,告诉了恭王。

    崇纶有大富之名,这些玩的花样,终年不断,恭王也去过几回,每一回都是尽兴而归。但此时忽然意兴阑珊了。

    “算了吧!这是什么年头儿?传出去不好听。”

    “那我辞了他。”宝鋆走到书桌面前,揭开墨盒,取枝水笔,站着写了一个回帖,叫听差告诉崇家来人,说是有贵客在,无法分身,心领谢谢。

    “五福,”恭王站起身走到火盆旁边坐下“替我再倒杯酒来。”

    等五福把酒和果盘拿了来,他把双足一伸,她替他脱了靴子,取了张红木凳子来搁脚,接着又去捧来一床俄国毯子,围住他的下半身,把毯子掖一掖紧。

    “这不也很舒服吗?”恭王取杯在手,想谈谈正事“我不明白,李少荃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也有他的难处。第一,不愿跟左季高共事;第二,怕吃力不讨好。李少荃是从不做徒劳无功的事的。”

    “话是不错。不过朝廷待他不薄,就算勉为其难,也不能不买朝廷一个面子。一味置之不理,这叫什么话?”

    “为了一个张总愚,三位爵爷会剿,外加两位一品大员,说起来也实在是笑话,再加上一位王爷,越发热闹了。”

    “老七当然不能叫他去。”恭王停了一下说:“官、左、李三位,将来到底让谁总其成呢?”

    “官文办粮台,左宗棠指挥前线。”

    “李鸿章如之何?”

    “只有劝他委屈一点儿。”

    “能劝得听,倒也好了。”

    宝鋆想了想说:“有个人的话,他也许会听。”

    “曾涤生?”

    “对了。”宝鋆又说“明天我来写封信给我这位老同年。”

    “也好。不过你别许下什么心愿。”恭王提出警告:“现在上头的主意大得很,而且小安子替她做耳目,什么道听途说的话,都在上头搬弄,事情是越来越难办了。”

    宝鋆默然。息了一会才说了句:“等皇上亲政就好了。”

    这一下提醒了恭王:“皇帝很象个大人了。”他很兴奋地说“我看找机会跟上头提一提,每天军机见面,让皇帝也听听,学着一点儿。”

    “嗯!”宝鋆又问:“听说两宫太后,在打算立皇后了,可有这话?”

    “提是提过,预备在皇帝十六岁那年册立皇后。还有三四年的工夫,不忙。”

    “我看皇帝的身子单薄,大婚不宜过早。”

    “你正说反了。”恭王放低了声音:“皇帝的智识开得早,早早大婚的好,省得那班小太监引着他胡闹,搞坏了身子。”

    “听说‘西边’那一位,防宫女跟皇上亲近,跟防贼一样。

    小安子就奉派了这桩‘稽查’的差使。”

    “小安子么,”恭王很随便地说“总有一天要倒大霉。”

    由这里开始,大谈宫内的近况,凡是恭王想要知道的,宝鋆都能让他满意。就这样正谈得起劲时,听差来报:“崇大人来了。”

    人影未到,先见冰灯,用整块的坚冰,镂刻而成,据说加了一种独得之秘的“药”在里面,能够日久不消。这冰灯共是四盏,刻成春、夏、秋、冬四季景致的花样,是崇纶随身携来的。

    “你不在家看灯,听“什不闲”、“子弟书”跑这儿来干什么?”

    崇纶七十多岁了,养生有道,腰腿依然轻健,给恭王请了个干净俐落的安,笑嘻嘻地答道:“听说六爷在这儿,特为赶来伺候。”

    “你别以为没有到你家看灯,是瞧不起你。实在是乱糟糟的,没有那份闲心思。”

    “其实,那些灯年年一样,也没有什么看头,不过借个因由,陪着说说话。”崇纶又说“我本来也在想,时世不好,这些照例的玩意,不如蠲免了吧!可也有人说,年年玩儿惯了的,今年忽而改了样子,必是捻匪闹得太凶的缘故。想想是安定人心要紧,所以照常弄了些灯来挂。”

    恭王知道,这是崇纶心有未安的解释,听听就是,不必再往下谈,不然倒象真个耿耿于怀,未能释然似的,所以换了个话题。

    “听说这几天,地面儿上要饭的,比平时添了许多。可有这话?”

    “那是一定的。上灯以后,家家都要出来逛逛,这时候不‘做街’,还到什么时候?”

    “什么叫‘做街’?”宝鋆插进来问了一句。

    “那是他们的‘行话’。”崇纶笑道:“上街来要饭,就叫‘做街’。”

    “不是有难民夹在里头?”

    “不会吧,”崇纶答道“他们那一行,虽是末等营生,规矩可大得很,各有地段,谁也不许胡来,更不容外人插足。再说,能够逃难到京城,不是手里有俩钱儿,就是有至亲好友可以倚靠,何致于要饭?”

    恭王听着不断点头,向宝鋆说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斯之谓也。”

    “怎么啦?”崇纶困惑地“好端端的,六爷提起这个!”

    “五爷今儿在上头面奏,说最近京城里要饭的多了,得想办法。”恭王又说:“你有步军统领衙门的差使,地面儿上的事,也有你一份!”

    崇纶兼署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东半城地面归他所管,这时很轻松地说:“那好办。多不敢说,就这个大正月里,我包管五爷上朝,看不见一个要饭的。”

    他说得到,做得到,当夜派人去找“杆儿上的”——丐头的俗称,说是给五百吊京钱,这半个月,不准在内城“做街”

    “杆儿上的”又称“赶儿上的”据他们自己说,正名叫做“赶上吃”是明太祖所封。意思是奉旨吃白食,那家有红白喜事,赶上了便有残羹剩饭好吃。当然,作为丐头的“杆儿上的”既不必“做街”也不会吃讨来的饭,坐享孝敬,日子过得很宽裕。

    这时京城里那个“赶儿上的”姓丁,外号“丁判官”家有一妻二妾,安享余年,已不大管事,但权威仍在。听崇纶所派去的那个笔帖式,说了究竟,丁判官表示正月里庙会甚多,是“做街”的好时机,不过:“既然崇大人吩咐,那就认了!”

    果然,第二天起内城看不见一个要饭的,都被撵到九门以外去了。对付乞儿是如此,那些统兵大员对付捻军也是如此,尤其是革职留任的直隶总督官文,向以一个“撵”字为用兵的心诀,只望能把捻军逐出直隶省境,往东到山东、往南到河南、往西到山西,均无不可,就是不能往北,因为北面是京城。

    这时各路勤王之师,山东巡抚丁宝桢首先赶到,奉旨嘉奖。接着李鸿章也有了很切实的复奏,除刘铭传“患病属实,暂难成行”以外,其余各军已分遣驰援,他自己不久也要“由东入直”来赴“君父之急”这一来,加上南面的豫军;西面自娘子关来的,左宗棠的军队;以及由京中所派的神机营,由天津所派的崇厚的洋枪队,四面包围的形势将次形成,而官文的逐捻军出直隶省境的希望,看来是要落空了。

    照慈禧太后的想法,大军云集,除却铭军以外,所有的精锐都已集中,合围进剿则西捻如釜底游魂,不难一鼓荡平。

    于是好整以暇地想起有件很有趣的事,应该要办一办了。

    这件事就是“挑秀女”——八旗官员人家不论满洲、蒙古、还是汉军,生了女儿,不能私下婚配,要准备宫内挑选秀女。照规矩分为两种,一种是一年一次,挑内务府“包衣”的女儿作宫婢,一种是三年一次,挑选八旗秀女,凡是文职笔帖式以上,武职骁骑校以上,年满十三岁的都要报名候选,挑中了便等着指配王公宗室的子弟为妻。

    这一次挑的是八旗秀女,也是两宫太后垂帘听政以来的第一次,前两次都因洪、杨未平,道路不靖,停止举行。所以这一次的挑秀女,两宫太后都很重视,早在上年十月间,就由户部行文各省旗官,开列名字年岁,报部候选。一开了年,各省合格的秀女,都已到齐,连同在京的一共有一百二十多名,年龄都在十三、四岁之间。户部早就具奏,请示挑选日期,因为西捻猖獗,延搁了下去,既然局势已可稳住,应该及早挑定,让不中选的才女,各回原处,也算是一种体恤。

    这天是二月初四,神武门前一早就有户部和内务府的官员在当差,太监更多,有的是有职司,有的是受托来照料熟人,有的是来看热闹。

    候选的秀女都是豆蔻梢头的小姑娘,在剪刀样的春风中,鼻尖冻得通红,瑟瑟发抖。有的是要俏丽,不肯多穿衣服,受寒所致;有的却是深怕“一朝选在君王侧”从此关入空旷幽深的宫中,心生恐惧;也有的是往好处去想,能够指配给那家王公的子弟,兴奋得不能自已;而更多的只是从未经过这样的场面,想到天颜咫只,唯恐失仪,紧张得不住哆嗦。

    从天不亮就到神武门前来报到,直到近午时分,还没有“引看”的消息,彼此都在询问:“到底什么时候看哪?”

    “快了,快了!”户部的官员这样安慰着她们,其实他亦没有把握“反正今天一定会看,而且一定看完。”他只能这样说。

    旗下的女孩子虽是大脚,但穿着“花盆底”就靠脚掌中心那一小块着力之处,站上几个时辰,这份罪也不是好受的。这时候就是宫内有熟人的好了,引到僻处,找个地方坐着休息,然而那只是少数,大多数的只有硬挺着,有那脾气不好的,口中便发怨言,父兄劝慰呵止,到处嘈嘈切切,愁眉苦眼,把三年一次的“喜事”搞得令人恻然不欢。

    秀女初选不是一个个挑,十个一排,由户部官员带领着向上行礼。如果看不上眼,便什么话也没有,秀女们连太后皇帝的脸都还没有看清楚,就被“刷”了下来。

    这样的挑选,有名无实,纵使貌艳如花,但含苞初放,十分颜色只露得七分。天寒地冻,翠袖单寒,神情瑟缩,要减去一分,乍对天颜,举止僵硬畏怯,失却天然风致,再要减去一分,而殿廷深远,犹如雾里看花,剩下的五分颜色,又得打个折扣,所以匆匆一顾,了无当意。只见写着秀女姓名年籍、父兄姓名的绿头签,一块一块,尽往安德海所捧着的银盘里撂。

    坐在上面的皇帝,初经其事,仿佛目迷五色,茫然不能所辨。就算能够辨别,也不能有所主张,他的入座只为引见臣工,完成仪注而已。主持挑选的是两宫太后,东边的那一位,倒想放出眼光来挑,但心思太慢,觉得那一个不错,想再看一看时,人已经过去了。她又不肯随意留下“牌子”因为一留牌子,就等于留下人来听候复选。虽说秀女赴选,户部照例发给车价饭食银两,其实不过有此名目,决不够用,京里的开销大,多留一天就多一天的赔累,慈安太后于心不忍,所以没有几分把握,总是撂牌子放了过去。

    慈禧太后却有些神思不属,眼望着殿下,心却飞回到十七年前。咸丰元年的冬天。她记得那天也是这样子冷得牙齿都会发抖的天气,地点不是在御花园,是在慈宁宫以西的寿康宫,由先帝奉恭王的生母康慈皇贵太妃主持挑选。她只记得那天唯一使她关心的一件事,是家里欠了一个“老西儿”三十两银子,这天非归还不可,此外的记忆都模糊了,这时怎么样苦苦追索,都难记得起来。

    回到眼前却又有无穷感慨。十七年之前,谁曾想得到有此一天?一晃眼的工夫,真跟一场梦一样,如今想来,真不知为何在“梦”中会有那许多希奇古怪的波澜曲折,更不明白自己如何能够经历了那许多希奇古怪的波澜曲折,而有安然坐在钦安殿上挑秀女的今天?

    就这样幽渺恍惚地抚今忆昔,她一直不曾留下牌子,直到慈安太后开口说话,她才惊省。

    “快看完了!”

    “喔,”慈禧太后定一定神,回头问安德海:“还有多少?”

    “还有三十多。”

    已看过三分之二了,自己面前一块牌子都不曾留下,看慈安太后那里,也不过留下十几个人。她不愿让人看出她心不在焉,便故意这样问道:“怎么办呢?竟不大有看得上眼的!”

    “宁愿严一点儿。”慈安太后说到这里,忽然指着一个长身玉立的说:“看那个怎么样?”

    “留下吧!”慈禧太后第一次留下一块牌子。

    从这里开始,她打起精神,细细挑选,一挑也挑了七、八个,两下合在一起,恰好是二十个人。

    于是宣召户部尚书宝鋆上殿,宣示了初次入选的人名。宝鋆问道:“那一天复选?请两位皇太后旨,好早早预备。”

    两位太后商议了一下,决定在二月初十复选。宝鋆领旨退出,皇帝问了问时刻,仍旧赶到弘德殿去补这一天的功课,两宫太后便在御花园内随意浏览了一会,回到漱芳斋去闲谈休息。

    所谈的自然还是脱不开秀女,两宫太后都感叹着没有出色齐整的人才,好在该指婚的王公大臣的子弟,都不过是跟皇帝差不多的年龄,再等三年也还不妨。

    “妹妹,”慈安太后忽然说道“我在想,孩子们成亲,还是晚一点儿的好!”听见她这句话,慈禧太后立刻就想到了大格格,心中便是一痛。大格格从前年指配给她嫡亲表兄,六额驸景寿的长子志端,不久成亲,新郎才十五岁,生得瘦弱,兼以早婚,不过一年多的工夫,弄出个咯红的毛病,看样子怕不能永年。设或不幸,这一头自己一手所主持的姻缘,竟是害了大格格的终身!

    “唉!”她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由衷地点着头:“说得是。”

    “那么,我看皇帝大婚,也不必那么着急。晚两年吧?”

    原来是定了后年,皇帝才十五岁。晚两年到十七岁,实在也不能算迟,慈禧太后同意了“晚两年也好。”她说“日子宽裕,可以慢慢儿找。”

    “对了!”慈安太后又说“咱们俩把这话搁在肚子里,先别说出去。要暗底下留心,才能访着真个是好的。”

    这个宗旨慈禧太后却不能同意,她认为皇帝立后,不愁觅不着德容俱茂,可正中宫的名门闺秀,不必在暗底下私访,应该通饬内外大臣留意奏闻,千中选一,才是正办。不过时候还早,此刻用不着跟她争执,所以含含糊糊地答应着,不置可否。

    “皇帝挺象个大人的样儿了。”慈安太后以欣慰的声音提出劝告“咱们也不能老拿他当孩子看待。前儿六爷提过,每天召见军机,让皇帝也在场听听,这件事儿倒可以办。”

    “还是书房要紧。”慈禧太后不以为然“总要能看折子!现在可又不比从前了,兴了洋务,添出来许多花样,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丁日昌他们的折子,不能不仔细看。要是看不懂折子,光听军机说,也还是不懂。”说到这里她觉得也不便把慈安太后的话,完全驳回,便又加了一段话:“等过几天,问问大家的意思,还有弘德殿的师傅们,如果大家认为该让皇帝一起召见军机,自然也可以。”

    说是这样说,慈禧太后一直不曾咨询大臣,慈安太后也不便再提。转眼到了二月初十,复选秀女的日子到了。

    因为复选只有二十个人,无须钦安殿那么大的地方,所以改在漱芳斋引看。这天是个日暖风和的好天气,而且复选的秀女,再度进宫,不似第一回那么羞怯退缩,于是场面气氛也都跟初选大不相同了。

    初选行礼是十个人一班,复选改了五个人一班,磕过头要报履历,为的是听她们的声音。驻防各地的旗人,尽有几辈子在一地,与土著无异的,但一口京片子始终不敢丢下,不过有的圆转,有的尖锐,有的低沉,好听不好听却大有分别。

    因为跪得很近,而且自报履历时,有好一会工夫,所以两宫太后和皇帝把每一个人都看得很清楚,第二班最后那一名,瓜子脸上生了一双很调皮的眼睛,皇帝一见便有好感,因而格外留心听她的履历。

    “奴才旺察氏,咸丰六年生人,满洲正白旗,杭州驻防。曾祖福舒,正蓝旗汉军副都统,祖父伊纳,陕西同谷县知县,父赫音保,现任镶红旗蒙古协领。奴才恭请圣安!”

    她的声音清脆无比,在皇帝听来,仿佛掉在地上能碎成几截,心里在想,这个人一定会被留下。

    “你的小名叫什么?”他听见慈安太后在问。

    “奴才小名桂连。”

    “是那两个字啊?”

    “桂花的桂,连环的连。”

    皇帝心里在想,身后传下来的一句话,必是“留下”但他所听到的却是两位太后在小声商量。

    “怎么样?”慈安太后问。

    “长得倒不赖,就是下巴颏儿太尖了。”慈禧太后又说“才看了一半,已经留下七个了。我看,撂下吧!”

    已经“撂牌子”了,皇帝脱口喊道:“慢一点儿!”话一出口,他才发觉自己的语气不恭,急忙起身,向上请了个安说:“两位皇额娘,把这个桂连留下吧!”

    这是皇帝第一次挑人,神色不免忸怩,两宫太后对看了一眼,都有些忍俊不禁的神情。终于是慈安太后允许了他的要求,向安德海吩咐:“把桂连的牌子拿回来!”

    “喳!”安德海从银盘里取出一枝绿头签,放回御案,接着便向桂连吆喝:“谢恩!”

    于是桂连磕头说道:“奴才桂连,叩谢两位皇太后天恩!”

    “怎么不跟皇帝谢恩呢?”慈安太后用一种教导的语气说。

    这是失仪,也是不敬。桂连一半惭愧,一半惶恐,顿时满脸飞红,赶紧答应一声“是”向皇帝补磕了一个头:“奴才桂连,叩谢皇上天恩。”

    “伊里!”

    这是句满洲话,意思是“起来”皇帝对在旗大臣向他磕头时,照例回答这么一句。而桂连却听不懂,依旧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清澈明亮如寒泉般的眼光,飞快地在皇帝脸上一绕,跟着把头低了下去。

    “起来吧!”安德海用那种大总管的神态呵斥:“别老跪在那儿了!”

    于是桂连才站起来,倒退数步往后转身,视线又顺便在皇帝脸上带过。

    接着是第三班行礼。因为已经挑中了八个人,额子有限,所以这一班只挑了两个,第四班也是如此。总计二十名复选的秀女,入选了十分之六。

    那十一个都不关皇帝的事,他只关心一个桂连,早就打好了主意,觑个便走到慈安太后那里问道:“皇额娘,今儿挑中的人,怎么办哪?”

    慈安太后知道他的来意,故意问道:“你看,该怎么办?”

    照他的意思,最好把桂连封做妃子。他知道这是做皇帝的一项特权,但自己觉得行使这项特权,就跟行使另一项特权——杀人那样,都还嫌早了些,所以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你挺喜欢她的是不是?”

    明明已说中了心事,他偏不肯承认,不好意思地红着脸说:“不!”

    “那你为什么挑上了她呢?倒说个缘故我听听。”

    “我看她可怜。”

    “唷!原来是为了行好儿。”慈安太后有意逗他“谁也不可怜,就可怜她。这又怎么说呢?”

    这时皇帝已想好了一个理由,神态便从容了“她不是杭州驻防吗?”他说“也许家里死过好些人。”

    想不到是这样一个理由!杭州在第二次陷于洪杨时,旗营精壮,伤亡甚众,城破之日,将军瑞昌举火自焚,旗营次第火起,男女老幼,死了四千多人,为有旗兵驻防以来最壮烈的一举。两宫太后这几年,与王公大臣一谈到此,总是咨嗟不绝。慈安太后心想,皇帝必是听得多了,所以才会想到桂连家里,怕她是劫后余生,另眼看待,这倒是仁君之心,不可不成全他。

    “对了,这一次倒是没有看见多少杭州驻防的秀女。不过,不知道桂连家,老底儿是杭州驻防,还是从荆州调过去的?”

    “皇额娘把她留在宫里,慢慢儿问她好了。”

    到底吐露了真意,也在慈安太后意料之中,便点点头说:

    “好吧,我把她要过来。”

    一听如愿以偿,皇帝十分高兴,笑嘻嘻地请了个安:“谢谢皇额娘。”

    “咦!”慈安太后笑道“这道的是那门子的谢?我挑了桂连来,跟你什么相干?”

    一说破,皇帝又不免受窘,恰好荣安公主来问安,才算遮掩了过去。到第二天,户部正式具折,奏报入选名单,请旨办理,两宫太后在早膳时商量,决定暂时不指婚,十二名秀女,两宫太后各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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