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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没什么。”我故作坦然的拍掉她的手指。

    “你恨不恨我?或者,你仇恨吾西女国吗?”

    我还想一笑置之,却发现她眸子里霎时射出拷问的炽热。我的目光顿时嗖的弯了,拐向一边去。

    她冷笑一下,又似乎没有笑,说:“你不回答我也知道答案。我听说,在男奴中间,你经常散播一些大谬之论,是这样吗?”

    这?我心一凛,辩解道:“主人不要相信长舌之徒的挑拨是非,我只是”

    她挥挥手制止我的申诉,道:“你不必掩饰什么,欺主之罪可治死罪!”

    我忐忑不安的垂下头颅。

    “我也知道,你与他们是不同的人,你来自化外,脑袋自然会受到一些陈腐不堪的思想毒害。不过,我到是对你们山外的世界颇感兴趣,听说是男的担当国主,妻妾成群,而女子无才便是德,从小得不到教育,只作生儿育女之工具,可有此事?”

    “不哦,是的。”我想到这是一千年前的世界,她所言外界可能是东土大唐或西域诸国之风貌。

    “荒唐!”她义愤填膺的把桌上一玉磬扫翻在地,受惊而动的侍男们探出头来,她气正无处发泄,操起一只茶杯击在一个小脑袋上,那倒霉蛋压抑的哀号一声,便抱头伏地哼哼,还不敢大声。

    “等我长大成年,执掌吾国最高帅印,必将挥师东进,荡平尔等蛮国,把男的圈地放养,反抗者一律阉割,仍不驯者枭首示众!让女人翻身作主,教她们奴役男的的方法:对男的就应该带上你的鞭子!”

    她铿锵有力的豪言壮语让我忍俊不禁,她愠然:“你笑什么?”

    我决心坦陈实情,毕竟,她萌发的这种小法西斯念头对她的国家不啻是一场灾难。我说:“之于东土大唐,西女国不过是蕞尔小地,任何一支戍边唐军都可以把西女国夷为平地。西女国之所以能偏安一方长盛不衰,延绵千年宗庙不倒,乃是群峦叠嶂流沙戈壁阻隔外界扩张势力的缘故。”见她一愣一愣的,我趁机向她介绍大唐之繁荣盛况,文化之灿烂,科技之高妙,军事之强盛,特产之丰阜,国土之广袤,君臣之明睿,人民之勤劳。在她忽闪忽闪的长睫毛下,我鼓动三寸如簧巧舌,极尽夸张溢美之能事,以排山倒海之势,把东方风土人情社会风貌历数无遗。她时而不服,时而疑惑,时而鄙夷,时而崇往,时而唏嘘,到东方拂晓之时,她已靠在我肩上,甜美的熟睡着。她的双唇微撅着,像一朵含苞的玫瑰,娇艳欲滴。我痴痴凝望,嘴巴禁不住凑上前去捕捉它。她被惊醒了,在我怀里扭捏一下,没有拒绝。门后的男奴目瞪口呆的注目着我狗胆包天的犯上越礼。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送到她手里:“送给你。”那是一块质地优良的军用手表,是我带到这个世界的惟一现代文明标志。我想,这比昨天晚上我营造的任何语言还令人信服。她小心翼翼的接过去,轻轻触摸光滑似镜的表壳,指尖在细若毫发的精密纹理上划过,她睁大的眸子里浮出一抹敬畏色。

    “坤衍失序,必出妖孽。”消息灵通人士从玄牝之门打听到最新的占卜谶语,西女国本就不大,不多日,街头巷尾的黄口稚儿便传唱着这句谣言。可没想到,这谶言竟是针对大司马夏侯府来的。

    女王亲率御林军包围了夏家,下诏令夏家交出妖孽。

    “臣愚昧,实不知微臣楣庭何出妖孽。”夏殊儿的母亲夏巫叩拜在地。

    御林军统帅鼻子哼的一声:“三个月前,二仪神坛显示出坤衍失序之异象,经神谕监七位灵女的感应,查明此妖孽潜藏在贵府,将军还有甚话可话?嗯!”原来这神谕监是西女国仅次于女王的权力机构,相当于元老院。负有对神谕、坤衍之数进行解释的职权。神谕监由七位据说通神能力强大的女人担当,国中一切事务:民事纠纷之仲裁、军事动作之决断、丰灾福祸之预测均在神谕监的职权范畴。不过,最终决定权及对神谕的解释权在于至高无上的女王。但神谕监的决断是极具权威性的参考依据,她们的判断来自于一种天赋直觉,当出现不同判断,则以多数为准。传说合验如神,鲜有差错。国人顶礼膜拜这种权威。

    这一次,神谕监再次验证了她的准确性,御林军们很快从司马府中搜出了我,从我大头大耳的长相来看,委实属于“妖孽”范畴。

    “将军还有何话可说?”御林军统帅得意洋洋的质问。

    老妪夏巫战战兢兢的叩头谢罪,转而喝斥夏殊儿:“早知此孽畜来历不明,汝冥顽不灵,不听教诲,终致无妄之灾!”

    被五花大绑推上囚车之时是,我似有不祥之兆,回头冲夏殊儿高喊:“主人救我!”

    夏殊儿本在母亲的喝斥下垂头伏罪,听我呼救,心急如焚,那苍白的眸子令人心悸。

    所幸,我的预感是错的。女王召见了我,竟对“妖孽”心生怜悯,把我留下充当她贴身男奴。大凡雄才伟略之权力霸主都是好大喜功之人,所以我作为她的新宠,像她的旧欢一样,都要面对被置于大殿供众卿观瞻赏玩之残酷现实。女王陛下每从国中海外觅得奇男异丁,都不忘招摇示众炫耀之。曾经的袖珍男、肉墩男、西洋男、东土男都曾是大殿上名噪一时的展品。

    脱光了被一群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妇女观赏也就罢了,我还绝望的从女王的旧欢那得知,女王对男色的享用方式极其新奇变态,花招层出不穷,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残酷到令人发指。起初,我还以为这是他出于嫉妒而制造的耸人听闻的谣言,不久,我便绝望的相信了,因为,两名老男奴突击检查了我的身体,交换一下眼色说:“还是崭新的。”显然,这两名训练有素的男奴不是来检查有无传染病史、家族遗传病、狐臭脚气的。就我所知,即便是现代也还没有权威可信的检查男人第一次的手段,可是在这个见鬼的拥有男色悠久历史的国度,谁说不会有呢?

    内务总管告诉我,女王今晚将“临幸”于我。我可以感觉到四周有无数双嫉妒艳羡的目光笼罩着我。得到女王的垂青这是多少后宫男奴们的梦想。在侍男为我沐浴更衣时,我的胸中充满了悲怆莫名的复杂情绪。

    女王陛下已经四十岁了,依旧肤若凝脂面若桃花体态风骚,可是她脸上那对抗时光留下的人工痕迹却令我作呕。

    “陛下,小奴有话要说。”我强作“妩媚”状。

    “讲。”她直勾勾的望着我,让我顿起鸡皮疙瘩。

    “小奴所犯何罪,被打成妖孽?”

    她不以为然的一笑:“什么罪不罪的,都不重要了小美人儿。”她白花花的肉体凑上前来令人窒息。

    “可小奴却以为,神谕监对小奴犯下诽谤大罪。坤衍失序与区区小奴何干?小奴恳请陛下为您的奴仆作主。”我的眼睛里挤出无限哀怨。

    她一愣,旋即大笑“此等小事,何足介怀?想必是她们神谕监搞错了,不定两仪坛也出岔子了吧。”

    “神谕监、两仪坛也会出错么?”我反诘道。

    “这”女王面露难色“坤衍之数最近的确表现蹊跷。”

    “请问陛下,坤衍之数乃为何物?”

    她故作惊诧的拍拍我的脸:“没想到一男奴也会对神的智慧感兴趣,小美人儿,你的确非同一般,嗯。”她兀自颔首“我喜欢你的好奇心,只是这专属于神的知识对于你们凡夫俗子来说是不是太过高深了?坤衍之数是大地万物一致遵从的一准则,通过这准则,我们才能精确的建筑宏伟殿堂。它于幽微之处变幻无穷,我们永远不能知晓它的大小,而只能知晓它的大概”

    我若有所悟:“它大约多大?”

    女王踌躇一下,道:“三分一毫六厘”

    是π!一个欢呼声几乎要从我腹底跳出。一定是的,沉淀已久的全部困惑一扫而空。原来两仪之坛就相当于一个随机发生器啊。从坛顶向坛底平行线内丢杆子,纪录下杆在平行线之内的数量,那么π值就等于2倍杆长比上平行线的距离与落入平行线内杆的概率的乘积(π=2l/ap)。这实际是一项蒙特卡罗法测量π值的工作啊。古今中外对π值的测量不外乎是类似于割圆术的几何方式,用概率的方法来测量π可谓绝无仅有,美妙绝伦。虽然蒙特卡罗法测量的π值误差大,但这项宗教仪式既然已经进行了数千年,则那么大的测量基数可有效避免随机误差。可是,女王说的是“三分一毫六厘”这并不是一个精准的数字。

    我露出神秘的微笑,试探道:“陛下,坤衍之数恐怕是三分一毫四厘吧?”我恬不知耻的剽窃了祖冲之的研究成果,却摆出先知般的神明姿态。

    女王面露愕色,又迅即沉下脸用犀利的目光照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原来之坤衍之数一向是作为皇家的最高机密,对“男的”是严格保密的。这是可以理解的,π值流落人间,普通人学会用π计算体积圆周,并把这些知识应用到工程技术中去,对皇家的权威自然是极大的冒犯。

    我受了自己第一次成功试探的鼓舞,继续用似乎无所不知的口吻宣布:“我还知道,坤衍之数是在三个半月前具体是108天前突然偏离主序,以致变更到目前的三分一毫六厘。”

    女王一怔,警惕的盯着我。

    “奴仆还听说,坤衍失序是政纲败坏的昭示”

    “大胆奴才!竟敢诽谤朕之朝政!”女王勃然大怒。

    我忙跪拜在地,申诉道:“奴才不敢,小奴对陛下可是一片赤胆忠心!小奴所言不过是对神谕监的公信力提出质疑。陛下为政,国泰民安海晏河清,神明可鉴!神谕监却操纵两仪坛,以制造对陛下不利的神谕,其动机与目的着实可疑啊”我偷偷窥望女王的颜色。我之所以如此申辩,是因为我了解到女王与神谕监在权力争夺上产生了摩擦。从前神谕监的令号只作为女王决策的参考依据,而后来,神谕监越来越擅自为事,直接逾越女王以神谕的形式颁布法令。

    女王稍收敛怒色,道:“依尔所言,当若何?”

    “小奴斗胆妄请陛下遣派小奴去往神谕监监督坤衍之数的测量工作,以防有不逞之徒从中作弊。”

    “哦?”女王眉头跳动一下“原来你绕这么大一圈子就是向朕求一官爵啊。”

    我默不作声。我巴不得她这样认为。

    “吾朝尚无男的当官之史例,”她诡异的瞟我一眼“不过,既然你是朕的贴心小美人儿,朕可赐予一特使身份去神谕监,虽无官爵,却是直接作为本王的代表,如何?”

    “小奴拜谢,吾王万岁。”

    “先起来,今晚好好侍奉本王,还得看你的表现。”女王的眼珠子射出的邪光令我不寒而栗。我后退一步差点跌倒:“陛下,小奴恐不胜圣望。”

    “嘿嘿,今晚不行也得行!”女王肥硕的身子像一堵墙步步逼近。

    “陛下,承蒙圣爱,小奴受宠若惊,本当为吾王冲锋陷阵,死力护驾,怎奈小奴不幸身染小恙,恐破坏陛下兴致。我听说,强颜作欢,其笑亦凄。不如待小奴前往神谕监调查完坤衍之数为陛下排除后顾之忧,再与吾王共度春宵畅游云巅,如何?”

    女王久久审视一脸真诚的我,目光在我脸上摩挲着,再翘起两根肥白的手指在我脸上意犹未尽的捏了一把,道:“好,朕姑且先留下这口,权当饕餮大宴前的空腹等待。届时,你要是让我败兴了,嚓!”她作了个砍头的手势。

    我心有余悸的摸摸被她捏红的脸,悲凉的闪过一个念头:我捍卫了“贞洁”

    女王授予我特权,使我有机会翻阅两仪坛历史史上对坤衍数的记录。与我的推断不差分毫,108天前,坤衍之数突然产生异动,使测值大大偏离正常误差范围,变为3。26。其实我早该推知,核实验区的放射值异常、我之进入千年前异国度以及π值的异常波动,都与108天前的那次核实验有关。众所周知,π值是宇宙普适常数不会因时间空间差异而发生变化,可是核爆炸短时间内在极小区域聚集巨量能量,导致时空扭曲,却是可能的。也就是说,我由二十世纪回溯一千年,由欧氏空间进入黎曼空间均是由核爆炸的副作用时空短暂扭曲造成的。而在黎曼空间,时空不再是平滑的,这个时候,三角之和大于180度,而π值也相应增大,进一步研究近一个月的两仪坛测量数据,我发现,π值又朝着本值回归,很明显,这是由于那次核爆炸对时空扭曲的影响力在逐渐消退。按照西女国的传统观念,这是政局回稳、民心向善的福兆。我于是大言不惭的向女王汇报:在我的严密监督下,神谕监的工作回复正常,坤衍之数回归本初值指日可待,这乃是女王陛下励精图治以开太平盛世的真实验证!

    女王龙颜大悦,把我的工作汇报诏布天下,以抚民心,顿时举国欢腾。

    可是,我的“野心”还不仅于此。π值的变化趋势与女王对的渴求益深加速了我的行动。我决定从女王身边的男奴们着手。我是西女国第一个拥有权力且获得成功的“男的”这使我在他们心中建立了崇高的权威,我的成功对他们启发意义显而易见。“男的”不应只是作为“神谕”俯首帖耳的奴隶,男的不仅可以通晓神的知识,还可以对神的知识表示质疑,甚至推翻它!我暗地里在他们中间作言辞激烈的演说,企望激发他们强健体魄里与生俱来却是埋藏久深的战斗欲望。起初,他们对我无法无天的言论感到新奇,再而深受感染,既而热泪盈眶,唏嘘,感慨。然而,我一旦暗示使用“暴力”来对抗暴力统治,他们就惊恐万状魂飞魄散,双腿战战几不能支,乃至逃之夭夭了。

    我悲怆莫名的揪住一名逃跑的大个子,吼道:“你怕什么?你害怕什么?你长这么大拳头是用来为主人捶背的么?”他哭丧着脸对我说:“外地人,我们敬仰你,可是你并不了解吾国历史,吾国曾经发生过许多次男奴造反,均惨遭屠戮镇压。女主人之所以统治我们,是因为她们拥有至高无上的智慧,她们用天赋灵感来统治我们,她们是神的恩宠不可战胜。外地人,你是我们男的中的优秀者,可是你也不能战胜她们,也许,你迄今为止所有的努力都在她们的掌控之中,你会被她们毁灭的!外地人,我祝福你。”他的滂沱涕泗糊满了我的双手,我提起我的双手,那湿漉漉热乎乎的液体,夹带着粘粘的分泌物,这是男人的丑陋眼泪。他不知道男人的眼泪是不值钱的么?我厌恶的在地上揩干了双手,刚才还拥挤不堪的人群已作鸟兽散。我怅然若失的立在自己的影子里,一地冰凉月华正似此间的心情。

    “哭泣是徒劳无益的。”黑暗中一个稚嫩的声音说。

    “你为什么不走?”我认出了他,他过分渺小的身躯暴露了他的身份:袖珍男,女王的爱宠。我不无嘲弄的冲自己笑笑。呵,周围到处是女王身边的人,我却还在英勇的作造反的煽动。冒失乎?更是愚蠢!

    “我喜欢你的演讲。”他说,在刚才的群情激昂中,他一定是安静的。因为他的声音是如此陌生,又很虚弱,即使他曾经表达过什么也一定被喧嚣的人声淹没了。我略觉意外又有些感动。

    “可是,我自己也不敢设想,反抗会带来什么。”我的话让我自己都觉得齿冷。

    “是啊,反抗能带来什么?对于一个有生以来一刻也未曾停止过反抗的人来说,反抗的终极后果不值得憧憬么?”

    “你是说你?”我困惑了。

    “是的。”他凄惨一笑“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以来都是女王的宠奴么?”

    我无语,诚然,女王玩弄过的男宠数不胜数,喜新厌旧不单是男人的权利。然而,我已听说,女王一直让袖珍男贴身跟随,爱不释手。

    “是因为我反抗!”

    我心头一凉。他黑暗里的眸子熠熠生辉,但那不是泪花的闪烁,而燃烧的炽火。

    “女王喜欢我的刚烈,喜欢我的垂死挣扎,使得她在亵玩我的过程中更具刺激。”

    我同情的凝视他:“如此,你既然已了解到女王的特殊癖好,为何还投其所好,作无谓的抗争?”

    他笑了,仿佛一个高妙的幽默感染了他,说:“其实,在她的折磨下,我早已是萎人。我反抗,是因为我要证明我的心从来不曾低萎过!”说完,苍白的他渐渐溶入漆黑如墨的长夜。

    我肃然起敬的目送这个渺小的背影,曾干涸得冒烟的眼眶竟然湿润了。突然,他停止蹒跚的脚步,转身对我说:“反抗的终极后果是死亡,是沉寂,可这也比屈辱的活着好。这是一个终生反抗的人的全部经验。”

    “小美人儿,现在坤衍基本回复正规,你也该回到朕之身边了吧?”

    “小奴对陛下亦是朝思暮想,思念诚深。只是,小奴在监督两仪坛工作之中,又有惊人发现!”

    “哦?讲。”女王在高座上扭动一下臃肿的腰肢。”

    我故作惊惶的四处张望一下。

    “但讲无妨。”

    “小奴斗胆推断,两仪坛也许根本不是什么神器,不过是一欺君罔上之蒙骗工具耳!”

    大殿里顿作鼎沸,我忐忑不安的低垂着头。

    “放肆!你竟敢污蔑上古神仪!”女王勃然大怒,手按到一排死罪令牌上。我忙叩拜在地:“陛下,小奴绝敢凭空造谣,不信,小奴可试验以验证两仪坛之谬误。”

    “如何验证?”

    “于一空旷处画一大圆,测量圆之周长、直径,算得坤衍之数的真实值,与两仪坛测量值相比较,即可真相大白。天下黎民百姓、国中智囊高士均可现场监督。”

    哼。女王冷笑一声,未置可否,低头与太师小声商议什么。

    一大臣上前陈言:“陛下,万万不可轻信此小奴所言。两仪坛乃上古神器,数千年为坤衍之度量,未曾偏倚,神权至威,不可凌犯。否则会有触怒天颜降罪吾国吾民之虞啊!”另一谋士也附和说:“陛下,吾观此男奴奇形怪状,面容丑陋,举止不成体统,长衣遮体,有伤风化。且来历不明,行为诡异,所言多大逆不道之谬论。吾闻东土大唐多奇技淫巧歪理邪说,此人之出现,与吾国数月前坤衍失序破为合契,实为祸国妖孽!微臣恳请圣主将此人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我兀自沉默着,这不是说我在她们的打击下甘心伏罪,而是我认定,局势正在向我所期望的方向演化。因为,属于神谕监阵营的权臣越是激烈反对,女王对神谕监的疑虑和戒心也就越加重。况且,我的试验要是成功,神谕监的权威当轰然崩溃,女王击败宿敌神谕监也就是轻而易举。

    果然,女王说:“两仪神器之精妙,明月可鉴。无知小奴不自量力,妄图挑战神器,实乃螳臂当车自取其辱。不妨让他试试,以请视听,以正神权。”

    西女国西北方有一片千里流沙,浩浩荡荡,广袤平坦,为测量之理想场所。于流沙中央矗一石柱,以为基点。无数民众聚集到石柱下,以瞻此旷古未有之奇观。从石柱引一条长麻绳,由千里骏马牵引,径朝东方疾驰,至流沙尽处方止。骏马绷紧麻绳,绕柱飞奔,半日,方回到出发点。马蹄印即为一大圈。由工部女官测量绳长,及大圆周长。亏得女人天生的缜密细致,计算数据可以达到我所希望的精确度。我是在作一个赌注。

    黄昏,残阳似一块血痂,结在西边的天空。女王拿了计算结果,面容阴沉的思索着。石柱下,仰脸凭息的人头各自拖长了灰色的影子,东方的地平线已晦暗不清,天地连襟,墨云汹涌。来了,来了,凝固的人群突然骚动,远处一个黑点从阴霾益深的东方驰近,那是从千里之外的两仪台飞报坤衍之数的使者。是多少?是多少?人民或交头接耳,或各自揣度。大臣们面色凝重,眉头深锁。女王接过两份数据,嘴角轻抽一下,平静宣布:“两仪台之坤衍三分一毫五厘,实测坤衍三分一毫三厘。”

    四野一片哗然,大臣们惊惶失色,御林兵们也立即执戈立盾,如临大敌。绝望的质疑声不绝于耳: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赌对了!我小小的愚弄了一下西女国人。在广阔平坦的地面上测量π值与π值实际要略小。这是因为地球表面存在一个天然曲率。所谓神明在理性面前是多么孱弱啊。

    神谕监派系的大臣、灵女们抱头痛哭,纷纷匍匐在地:“陛下明察,两仪神器乃圣人之传,镇国之宝,绝无可能上欺君下罔民啊!”我不动声色的欣赏着这些仰仗神威的权臣的绝望丑状,得意极了。

    “来人!把大耳男拿下!”女王突喝一声。

    我还没反应过来便已束手就擒。

    “陛下,吾主圣明,小奴愚昧,实不知所犯何罪。小奴今日所为,无不是为陛下肝脑涂地之忠义啊!”“何罪?”女王阴冷一笑“死罪!尔散布妖言,诋毁神权,欺君惑众,扰乱朝政,罪大恶极!”

    “我”我陡然清醒了,我自以为为女王肃清劲敌会受到她的支持,可是我忽略了一点,女王固然不想神谕监与她分庭抗礼,可她更不想我把西女国的立国之本:神权给毁掉。

    “你可知你为何赴死?小美人儿。”女王阴阳怪气“你输在太聪明,枉费朕对你一番宠爱。

    男奴就是男奴,他要是太聪明必当受死!”

    我后背凉透,顿时想起那名男仆对我的忠告:也许,你迄今为止所有的努力都在她们的掌控之中,你会被她们毁灭的!

    女王扔出一块令牌:“把他剁成十八块,筑坛祭天,以充牛享。”

    刀斧手一拥而上,把我踉踉跄跄推下。

    就在此时,柱下平地上的数万男奴跪倒在地,高声求情,声闻于天。他们亲眼目睹我推翻了两仪坛的神威,早已把我当成了他们的精神领袖。女王见此情景,脸色刷的铁青,厉声喝道:“不管这群小脑贱货,将妖孽速速砍了,砍了!”

    谁也没想到,一直安静的俯在女王脚下的乖巧可爱的袖珍男突然一跃而起,扑咬住女王的手臂,女王痛得哇哇大叫,拼命甩动她粗壮的膀子。把袖珍男孱弱的身子狂挥乱舞,上抛下掷,却总也挣脱不开。袖珍男像是一支箭钉进了女王的手臂。反应过来的卫兵汹涌而上,把袖珍男砍成肉泥。我冲那团血泊呼喊一声,声音却夭折在喉管里,化作一声呜咽。

    台下民众顿时骚动起来,仿佛是上苍的感应,大地突然簌簌抖动,隐约有喊杀声滚滚而来。东方的天空突见尘土飞扬,硝烟四起。

    有探子惊慌飞报:“大王,不好了!夏侯家造反了,率反贼杀到!”

    夏殊儿!我蘧然惊喜的在远处攒动的人群里搜索着,可是刀斧手立即死死按下我的脑袋,搁在一块冰冷的石板上。我将命丧于此?吆喝与哀号声起来越迫近,数万男奴与卫兵的接触面也传出铿铿锵锵的兵戈撞击声。场面失控了,场面失控了!我突然涌出几份豪迈与悲壮,梗着脖子高呼:“起来反抗吧,大地的儿子,让死来得更痛快淋漓些!”

    一支鸣嘀呼啸着刺破低垂的夜幕。我本能的一缩脖子,只见我背后那个正欲行刑的高大刀斧手轰然倒塌,他的背后,一袭白衣的夏殊儿弯弓满月的英姿映入眼帘。快跑啊!她的呼喊被扑上前来的御林军的大呼小吆淹没了,我一肘击倒旁边另一发愣刀斧手,疯狂的冲进像没头苍蝇乱撞的人群中。

    “抓住那妖孽!取其首级者赏万户侯!”嚣叫声此起彼伏。身无寸铁的男奴们自发组成肉墙护住了我。我看见肉墙的边沿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人群像麦子般倒伏。我眼眶红了,我开始认真考虑抵抗的最终含义。御林军用兵戈盾铠组成的铜墙铁壁的合拢之势愈来愈汹涌,包围圈愈来愈紧,眼看就要吞没一切。突然,某个方向阵脚大乱,锋芒交错密不透风的钢墙硬是被打开一个尸体参差的大豁口,夏殊儿一马当先,率不多的家兵杀入重围,她勒马急停于我面前时,一袭白衣已是血痕累累千疮百孔了。身负重伤的她几乎是滚下马来的。望着她血污满面浮肿变形的脸庞,我几不能相认那就是美丽的夏殊儿。我饱含热泪搂住她双肩想说什么,两名家兵却把我强行拖上马背,狠狠的抽下一鞭子,烈马狂嘶一声,腾空跃出重围。我两眼一黑,几欲坠马。

    夏殊儿!我久久回望血流成河的人群,悲恸欲绝,早已失去驾驭的本能。通晓人性的马儿却忠实的朝东方狂奔,奔向一团漆黑的夜空,直至它精疲力竭,斜卧在冰凉彻骨的戈壁乱石堆里。我浑浑噩噩的睡去,我不想再醒来。这是一场噩梦,却是一场不愿苏醒的噩梦,我愿与这场漫无天日的噩梦一道,沉沉睡去,直至死掉。

    部队在我失踪后三个月找到我的,当时我昏迷在离我最后一次工作的区域三千米的地方。我一被发现便迅速被特别机构带走,等我稍稍恢复体力,他们便审问了我。于是,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我一张嘴便叽里呱啦吐出一长溜“宇宙语”录音资料立即被作为绝密材料存入档案。可是没有任何人告诉我那段录音的破译结果。当然,我没有向他们汇报任何情况,除了那段张嘴就来的宇宙语。这次神秘失踪给我的影响是巨大的,我是部队上唯一一名服役长达三十三年却不曾转业的小兵。我被安排到后勤部养猪,一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把小猪养得肥肥胖胖和看它们自由交配是我人生两大乐事。三十三年来没有人能从我嘴里撬出那段记忆的只言片语。只是有人向上级反映,说我平时唯一的爱好就是和猪说话。这样,组织上考察了我三十三年后终于批准我转业回家。

    尾声

    我在祖父失踪的这个年纪开始对这段回忆感兴趣。当我对这个残破不堪的故事进行整理研究得越多,我便越是陷入一种“迷往”不能自拔。

    后来我从史籍中找到,大唐高僧玄奘曾西赴天竺,途径一女国,归国后作大唐西域记,中有“东女国”之记载。玄奘称此国“世以女为王,因以女称国”此东女国是祖父所睹西女国之误传乎?据隋唐史籍记载,在南北朝至唐,青藏高原上有两个以女性为中心的女国,一个在西部一带,史称苏毗女国。由于其地理与玄奘在大唐朝西域记中提到的东女国(实指西女国)大致一样,加上玄奘在西天取经时还发现过另一个女国(位于地中海一带,在西域图记中被称为“拂啉女国”),因而此西女国就相对位置而言,被命名为“东女国”也就不足为怪。如此,出现较晚的青藏高原东部的女国便被蒙上了一层历史的迷雾,更显得扑朔迷离。

    从二十岁起,我便一直造访祖父曾经服役过的部队,冀图打听到什么,证实些什么。当然我一无所获。几十年来,我的骚扰从不间断,直到祖父那个时代的见证人相继辞世。

    我最后一次造访,接待我的是祖父的战友,他现在已是某军区副司令员。这个位置的人根本不会与你说谎,当然,他更不会透露什么。我于是对他说:“我此次来并非希望您能说些什么,而只是希冀您聆听。您可以对我的某些揣度表达‘有道理’、‘可能吧’、‘我不知道’、‘或许是’甚至什么也不说。”

    他宽容的颔首微笑。

    我于是向他讲叙了这个故事。还提到一些疑问。比如,如果说理性构建了现代文明社会,那么在一个异世界,能否有一个文明社会是构建在直觉之上呢?她们的议会是采用少数派报告中类似的方式。母氏文明被父氏文明替代真的是不可逆转的社会演化趋势吗?我听说,科学家发现:在相同环境里生活一段时间的女人们的月经往往同步,这可能是由于人类拥有一个毫米大小已退化器官:犁鼻器。它作为信息素接收器,能够感知到外界环境中的气味或湿度变化,继而对体内激素进行调节。女人的月经同步可能与她们的犁鼻器比较发达有关。那么,是否可能存在一些已经退化的但少数人尚保留的类似于犁鼻器的器官,能感知环境的微妙变化呢?这种五官之外的感觉极可能存在且在漫长的进化史有过它的辉煌期。一个浅显的证据是人在闭眼的情况下,能轻易的摸到自己的鼻子、嘴、肚脐乃至腹部的某一块,是什么指引了他的手?视觉?嗅觉?触觉?都不是,这种本体感来源于何处?如果可以,我们只好把那种理性所不能命名的感觉称为“第六感”在理性社会,蓍草占卜之类直觉文明孑遗被认为是迷信荒唐,可是在蒙特卡罗方法中,看似矛盾的数学推导与直觉的随机实验却产生了共振。理性可以解释这个世界,直觉又何尝不能解释这个世界呢?东方哲学对宇宙的解释“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与现代科学的宇宙起源说是如此类似,推理演绎和冥想玄思达到了和谐统一,这难道不向我暗示些什么吗

    在我的长篇大论中,他一直保持着缄默,我却注意到他一个细微几不可察的点头。我说完后,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说:“年轻人,如你所料,我不会对你的即兴发挥作出评价。因为,你在整理你祖父资料的过程中已经得到了某种回报与肯定,这种回报便是你刚才所发表的。作为长辈,我嘱托你,珍重你祖父的遗产。此外,我还有个东西要转交给你。”

    他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个红色天鹅绒包裹的木盒子,郑重的递给我。

    “是什么?”

    在他的示意下,我开启盒盖,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块锈红色的圆疙瘩。我取来放大镜,反复研究,一无所获。

    “这是一块二十世纪的军用手表,在今年的苏毗女国遗址考古发掘中发现。”

    我恍然,握放大镜的手颤抖起来。

    将军解释道:“考古学家于是得出结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有盗墓者造访此地,于是几经周折,此盗墓分子罪证辗转到了军方。”

    我望着一本正经的将军,会意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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